绍闻道:“任老伯睡坐自便,一定住下;不然看完戏,小侄即送老伯到胡同小南院住下。”程嵩淑笑道:“老类哥,老侄留你住下,你今晚暂唱一个‘外’何如?”张类村笑道:“休说唱外,就是唱‘末’,如今也成了‘吾未如之何也已矣’。”
程嵩淑笑道:“这岂不难为了‘旦复旦兮’?”张类村笑道:“明日一旦填沟壑,其如我竟不敢自外何。”苏霖臣道:“‘旦旦而伐之’,岂不怕人!”张类村道:“并不是旦,直是一个白丑,一个黑丑,就叫老生有几分唱不成。”这一群苍髯老友,说起闺阁谑语,不觉的一座皆粲。
少焉,德喜来说:“张少爷在后门上请张大爷坐车回去哩。张大爷还从后院过去罢。”张类村道:“老侄把果子送我一包,竟是我老来丢丑。”绍闻道:“现成。”程嵩淑道:“直把如君作细君。”张类村道:“卢仝之婢,不如之甚,不如之甚。”
笑别而去。绍闻引自后院过去。
男客只有程、苏、盛、夏候看夜戏。这女客也有几位住下的。乃是周家小舅奶,被王氏苦留住不放,周无咎只得仍到前厅看戏。别的是:王隆吉女人韩氏,马九方女人姜氏,地藏庵慧照,巫守敬女人卜氏,巴庚女人宋氏。巫氏母亲,原未去的。
男客五位,女客七位,准备看起夜戏。
原来程公因连月雠校书版,有刻上的批语嫌不好,又刊去了,有添上的批语又要补刻起来。一向精神劳苦,正要借戏酒儿疏散疏散,所以同苏霖臣留下夜酌。
唱过四五出,这巫氏与姜氏,在帘内讲起戏来,笑语之声,颇彻帘外。程公嫌自己有碍,便要苏霖臣同走。盛希侨一连闹了几日夜,这精神也就强弩之末。夏鼎见众人欲去,自己念家中无人,老婆一个伴着灵柩,或怕孤零,也要回去。于是一同要走。绍闻款留不住,送出大门,各踏月而去。
戏也住了,巫氏偏不依,叫绍闻再点三出。戏子虽不欲唱,却听街上正唱的热闹,少不的勉强从命,却也没心细做。这巫氏一定叫唱《尼姑》一出,调笑了新亲家慧照。帘内笑成一团,方才阕奏。
这两回书,街上送屏的花团锦簇,厅前演戏的绕梁遏云。
若论士庶之家,也就算繁华之甚、快乐之极了。我再说一句冷水浇背的话:这正是灯将灭而放横焰,树已倒而发强芽。只怕盛宅那一宗九十两,只满相公事后,送到一片子账单,便扣除开发的所剩有限了。岂不难哉。
讼师婉言劝绍闻奴仆背主投济宁
却说十八日晨,打发两班梨园子弟吃早饭,各给了赏钱,自运其箱筒而去。这解彩拆棚,检送借来家伙,收拾自己物件,俱是王象荩悉心照验,那德喜一班家人,当未事之先,赶趁热闹,还肯向前张忙;及既事之后,他们竟是兴阑情减,个个推委瞌睡,支吾躲闪起来。绍闻吆喝了几句,几个尽有不服之意。
只因素怯王象荩,不过背地唧哝道:“伺候了几天几夜,不得安生,还吆喝哩。不胜拉倒杏黄旗,大家散了罢。”德喜道:“且耐过这几天,把这宗事打发清白。天也冷了,不能像往年不受屈,各人寻下投向,好散伙。”这些暗中埋怨,王象荩且不能知,何况绍闻。
本日借张类村车,沿门投帖,谢了拜寿的客。到晚王氏叫趁张宅的车,送赵大儿母女回去。包了些吃食东西,针线碎布,又给了赵大儿两件道袍,叫他拆毁,与女儿改做小衣裳穿。王象荩跟回,好缴明南马道的车。
次日,绍闻要下帖酬冯健及姚杏庵送戏的盛情,并满相公、夏鼎办造寿礼的偏劳。又打算着,他人未必不辞,这夏鼎是定然不肯辞席的。且不言单客一席,只恐他说殡埋母亲的缠瘴。
因此先投冯、姚、满三个帖子,果然都有辞帖回来,遂把夏鼎的请帖留住不发。此非绍闻今日细密,总因手中窘乏,凡事略知打算。
又过一日,忽而盛宅送个纸条儿,上边写着:“照灯、看灯、堂帘、堂毯,祈速发回,午时即用。便中拾纸,不恭乞耍”绍闻遂吩咐德喜,叫双庆、邓祥、蔡湘,往盛宅送这所说急要的东西。德喜叫三人同到前厅,收抬毯帘,合扰纱灯。争乃这几件东西,肘腋下既夹不得,脊粱上又背不得,四人左右打算,难以运转。绍闻只管催督,说:“盛爷性子你们是知道的,必是刻下要唱堂戏,你们只管挨迟,他在家下就要跳的。”德喜道:“凭他怎的跳,也要生个法子拿得。若有车时,不拘横顺放在车上,就捞的去。又没有车,要用手拿,两挂堂帘大长,这毯子一大堆,况这两夹板灯扇子,八个架子,又怕撞坏了人家哩。你来把这几样收拾妥当,俺们情愿拿去就是。”绍闻道:“休要没好气。拿不清,街上再觅两个闲人帮一帮何如?”
德喜道:“谁敢没好气。”绍闻道:“你看你那说话的样儿,叫人受的受不的?是我穷了,你就要缘头上脸的。”德喜把帘子丢下道:“你穷是你穷了,与我们何相干?休要嘴打闲人。”
第1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