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先生:你的信已从报馆转到我手里。《小公园》负责者另外有一个人,这你只须看看两星期来编者种种回信就可明白的。那种对读者作者掬心滤忱交换意见和感想,写得那么诚实坦白而且十分美丽的信件,很幸福,我同你一样,是个“读者“!你说正留心值得留心的作品,我以为那种信件就值得你特别留心。你说你欢喜创作,努力创作,可不知如何写下去,方能同社会接头,得到出路,而且是个正当的出路,要听听我的意见。我的意见依然是劝你去读读那些信件。
关于批评,对一般书报上的批评你觉得失望,因为根据批评买书你很上了些当,受了些损失,这自然是真事。但这件事你不能责怪批评家。一切人皆有它的爱憎,由于学识同趣味,政治主张同友谊立场不同,批评者对于一个作品具有意见要说几句话时,失轻失重都不可免。对于一个作品的估价,又或由于批评者的浅识与偏见,自然常有不太公平的情形。(海水还有它相当的曲度,为什么你却把“批评“看成一
种不可能的东西?)假若你觉得批评家欢喜说大话,说谎话,尤其是少数人常常有种过分自大的态度,总以为自己的工作是左手捏着作者的咽喉,右手捏着读者的咽喉。而且在事实上,确有多少能够做出一些混淆是非的行为,大有流弊,影响到整个中国新文学的发展,应当想个办法。这有办法。办法原很简便:若我们目前还无什么好方法使批评家愿意自重,就不妨把他们看轻一些,把他们所有意见的价值估小一些。若读者不把批评当成“法律“
同“圣经”,认为它是一个“比较细心的读者对于某一本书的意见”,这意见也信得也信不得,那么,即或这些人所写的自以为是圣经,是法律,也不能发生多少作用,使读者上他们的当,受他们的欺骗了。
照目前情形说来,身居内地的青年朋友,买书标准是照广告和批评定下的。这一来自然太便宜了一些在作品以外兼营批评业务的人物,便宜了些善于掠取阿谀的人物,便
宜了些受书店雇佣写批评的人物——同时也就委屈了些不知其数无所依傍的作者和他们
的作品。这是文学成为商品之一,新闻纸同一切广告又控制了商业的社会一个自然现象。
企图清除积弊,加以补救,我们除了把批评看轻一点以外,仍然得对批评家留下一点希望。一切作品都需要批评的。一切好作品坏作品都应当有种公正的批评。纵或目前大多数批评家还不能把他们的批评同“政见“、“友谊“、“商业“分开,纵卖膏药的批评家也还道貌岸然的保留一种说教传道的模样,然而我们应当希望,过一时,批评家中会有几个人,忘了自己是“传道师”,明白他的责任和限度,却愿意作读者的“朋友”,能用一种缜密、诚实而又谦虚的态度,先求了解作品,认识作品,再把自己读过某一本书某一个作品以后的印象或感想,来同读者谈谈的。具有这种态度的批评,若真是中国读者作者所需要,如今还缺少,我们就想法培养他。一切事都受时间支配,时间不停顿,坏现象就不会永远继续占有势力。对批评目前纵难乐观,未来却很可努力。便是纯粹广告,有信用的几个书店,到近来,不是都慢慢的注重在诚实可靠方面发展,不至于胡说八道了吗?轻视那些先就不知自重的批评,同时也重视那些在批评上克尽厥职的批评,这是一个还在学习写作的我对于批评的意见。
你不满意一般批评,还预备自己动手写批评,我希望你就能够那么试来写你的批评。
不要走人人在那里走的道路,尤其是当你已经明白那个“多数“不大可靠时节,即或那是条平平坦坦的大路,也不要跟着走去。
十二
××先生:来信收到。你提到作家集团组织,意见很好,希望有人来作。不过必须这人有本领,有空闲,且有很好的知识,动机又极纯粹,方作得好。我个人知识极少,不配教人,且受职务拘束,空闲时间不多,恐作不来。
社会组织日益复杂,一切事能“分工“或者比较妥当。高兴办事的办事,会作首领的作首领,肯低头写作的就低头写作,容易弄出成绩。一个人若能够各样都插一手,自然更好。
但明知能力有限,不量力去作,或有顾此失彼的情形。我比较宜于写小说,所以很希望把大部分时间来学写小说,细心看别人的,谨慎写自己的,再过十年八年,也许能弄出一点点小成绩来。至于如何指导人念书,那是大学教授的本行,如何打进社会,那是精于商业作家的工作,这两件事情我全不大懂,也就不能冒充内行,胡说八道。
你说年青人有种苦闷,要发表,要讨论,要……说简单一点,其实就是要感情与生活的出路。这个自然而且合理,因为这正是青年人的活力。社会也就要它来推进求变革。
不过我认为,一切出路的基础,皆应建筑在个人埋头苦干上面。尤其是比较远大的理想,比较孤寂的事业,总不能从侥幸与马虎讨到多少便宜。就文学言,好作品不一定能从团体产生。陀思妥耶夫斯基,高尔基,王五或李三,照你说,这些人免不了曾经出席过文学团体的集会,或者为某某文学团体的会员。
可你应当明白,不是他加入了文学团体,就成为大作家。一个作家支持他的地位,是他个人的作品,不是团体。
再说到从事创作要鼓励,要刺激,要批评,我明白。我可以告诉你,事实上最妨害一个大工作的发展的,真没有比同一团体、同一党派的阿谀更坏了!
一个作家若不能逃脱个人爱憎与社会流行毁誉,想伟大实无希望可言。我认为,个人若是从事文学创作,为的是对“真理“或“未来社会“有所倾心,鼓励他应当是他对生存的责任或兴趣,刺激他应该是全体人类全体幸福与快乐,批评他应当是现在未来的一切读者!正因为他看的大,看的远,他才有希望能把工作做好,做得坚实。如今许多作者把鼓励放在编辑与一二商人方面,把刺激派给编辑与商人,把批评也给附庸于编辑与商人的批评家同老作家。其所以如此,不外乎将“出路“认为“出名”,小看了自己的作品的成就,同时也小看了自己的能力。谦虚本来是人类极可称赞的美德,但过度谦虚一用到这件事情上来,便不免成为对于团体的依赖,把新起作家毁掉了。把一群年青作家放在一个团体里,受一
二个人领导指挥,他的好处我们得承认,可是他的坏处或许会更多。目前从事文学创作独自埋头苦干的人真不少,这些人同流行的“热闹“或不大发生关系;照俗话说就是“不上文坛”,但也无妨。真的大作品,必然会从这种人努力慢慢完成的。至于那些出了名的,只顾捞钱,不出名的,只图出名,于是前者便马虎滥造,后者便想法出名,结果是已成功的站不住,只好倒下,不成功的虽勉强站住了,也依然倒下;多数人想明白中国为什么无伟大作品产生,这便是一个简单而真实的理由。
就一部分人看,觉得很可悲观。就全体看,——把那些不预备上文坛却在努力作品写作的朋友全算在内,中国新文学的将来,应该乐观。就因为还有许多许多人,在各地方各种生活里努力锻炼,埋头搞自己那个工作。这一点我知道的比你清楚。这些人用不着在一处开会,用不着在一处办刊物,却同样在沉默里走上了一条应走的大路。异途同归,对于整个中国新文学运动,是各有不同贡献的。此颂安好。
十三
王超先生:你文章收到,看过后奉还。你把“写实“两个字解释的简单了一点,以为照样写下就完事,因此写成你寄来的那个短剧。这失败似乎是必然的。一个剧本得比你写得还要完全一些,我意思说的是要象剧本些。要点故事,要点变化,要点人为的凑巧。不光是赤裸裸的对话。也有赤裸裸对话的剧本,那需要有从语言中挑选语言的本领,不止是能够选取美丽有力的,还要活的,合式的,而且要会安排,会剪裁,应当多就多,应当少也不得不少。这不需要什么天才,顶需要的还是经验。照你来信说,经验实在太少了。你的环境似乎又不大宜于写戏剧。不妨放下你写戏剧的打算,写小说会相宜点。
多读点好小说,在失败上多写几百回,作品能达到一个相当完美时,有你的出路。现在急于为这种短剧找出路,有了出路反而毁了你。一切艰苦工作都得忍受寂寞,从事剧本创作更不儿戏!你把它看作一蹴而至的工作,所要表现的又恰好是十年来一种用万万千人的心血还写不妥当的那件事那个问题,先生,这不容易。你必需把它看得艰难一点,同时又却有勇气从艰难中去试验。这工作专读几本书并无多大用处,脑子不用熟,手不用熟,即或很了解那个问题,可是不能把那问题好好表现出来。取得这种表现能力,师友并不能帮你多少忙。师友的好处只能给你打一点气。
十四
青先生:文章已送过另外一个地方,不久可以载出,当有一万人来读它。这不能说是什么成功,一个人可做的事能做的事还很多。就说写作,也应当用一百万读者作对象,至少得占有那么一个数目,方能说工作有了那么一点儿结果。文章末尾的几页不用,因为那太象一个通俗小说的末尾了。好的小说在一切俨然如真,不在有头有尾。就效果言,也用不着那种大团圆或角色死亡的悲惨作结束。作者应当明白“经济“两个字在作品上的意义,不能过度挥霍文字,不宜过度铺排故事。他努力只在给读者一个“印象。”如何安排便可以给读者留下一个深刻印象,他必须明白,好作品不一定是故事完美无疵,文字干干净净。一切小毛病都无害于那作品的成就。聪明不凡的作家,还会在作品上有意无意留下一些缺点,把作品表现得更生动一点。这正同“人“一样,我们觉得他好,用不着“十全十美”,好处在他和别的人有点“不同。”他必然有人类共通的弱点,但弱点以外还有一种不可企及的高尚风度或真诚坦白动人处。若照你那么写法,在小说为“俗套”,在“人“为“装模作样。”你欢喜不欢喜装模作样的人?我问你。
第二篇写成看看,若好,可转给×××;不好,重新再作。这不出奇,学成衣得三年六个月满师,你预备做的工作,比缝件蓝布大褂难多了。明白它的艰难,同时又还能在相当时间中战胜这种艰难,这才象一个人。只有这样子作人,才配活在将来的社会里,活的才会有意思。一个人,若觉得自己的命运被社会、家庭以及一般环境安排得不太妥当,很受委屈,他本可以用两只手重新安排他的命运。第一件事他别怕难,第二件事他别偷懒。倘若他是个女子呢,就先得学习忘却他是个女子(抛弃了社会对于女子的种种优待),同一个男子一样来在工作上奋斗。中国道德、文学得重造,便是这一点,在稍后一时,会用它来代替过去女子奴隶人生观,成为所有健康女子不可否认的人生观的。
让那些娼妓同姨太太成天商量衣服和脂粉,这是他们仅有的可怜的生活!至于一个到阳光与空气下来活着的人,可作的事太多了。
十五
青先生:
你文章见到。你想在短短的篇章中达到一个“境界”,或造成一种“境界”,工作不容易。假若从这方面已试验过而且失败过,还要试验,仍不免要失败。可讨论的是方法,你还不懂得驾驭文字的方法。一个作品的成功,文字弄得干净利落是第一步,不是最后一步。你明白了如何吝惜文字,还应当明白如何找寻那些增加效果的文字。这一点近来的人常笑它是“小技巧”,以为不足注意。其实一个作者若多少懂得一
点技巧,也不很坏。《铁流》照许多人说,不是靠技巧成功的。
你且承认它,不妨事。但苏俄有许多用革命战争为题材的作品,只《铁流》最着名,成功的理由是“字数并不多,却写得特别好。”这“写得特别好“靠的是什么?你问问他们或问问你自己,都可以得到明确的答复。
你文章写得太快,一来许多篇。这于你毫无好处。这世界也应当有“天才”,凡有写作,文不加点,一挥而就。不特写的快,而且写得好。不过一个忠于工作的作者,他或者愿意放弃“天才”,尊重“耐性。”他即或一天写成它,却愿意花十天去修改它。
同样是作品,有的给人看过后,完事;有的却给人看过后留下一个深刻持久的印象,想忘掉它也办不到的好印象。正如同很好的音乐,有一种流动而不凝固的美;如同建筑,现出体积上的壮美;如同绘画,光色和线恰到好处。用文字写成的一切,也能做到这个情形。那不需要天才,需要耐性。伟大的作品你初一看,好象也不过如此,多看看,不同了。理解艺术还要耐性,何况动手作它。
第5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