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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今天是我生平看到最美一次的天气,在落雨以后的达园,我望到不可形容的虹,望到不可形容的云,望到雨后的小小柳树,望到雨点。……天上各处是燕子。……虹边还在响雷,耳里听到雷声,我在一条松树夹道上走了好久。我想起许多朋友,许多故事,仿佛三十年人事都在一刻儿到眼前清清楚楚的重现出来。因为这雨后的黄昏,透明的美,好象同××的诗太相象了,我想起××。
××你瞧,我在这时什么话也说不出了的。我这几年来写了我自己也数不清楚的多少篇文章,人家说的任何种言语,我几乎都学会写到纸上了,任何聪明话,我都能使用了,任何对自然的美的恭维,我都可以模仿了;可是,到这些时节,我真差不多同哑子一样,什么也说不出。一切的美说不出,想到朋友们,一切鲜明印象,在回忆里如何放光,这些是更说不出的。
我想到××,我仿佛很快乐,因为同时我还想到你的朋友小麦,我称赞她爸爸妈妈真是两个大诗人。把一切印象拼合拢来,我非常满意我这一天的生存。我对于自己生存感到幸福,平生也只有这一天。
今天真是一个最可记忆的一天,还有一个故事可以同你说:诗人××到这里来,来时已快落雨了。在落雨以前,他又走了。落雨时,他的洋车一定还在×××左右,即或落下的是刀子,他也应当上山去,因为若把诗人全身淋湿如落汤鸡,这印象保留在另一时当更有意义。他有一个“老朋友“在×××养病,这诗人,是去欣赏那一首“诗“的。
我写这个信时,或者正是他们并肩立在松下望到残虹谈话的时节。××,得到这信时,试去作一次梦,想到×××的雨后的他们,并想到达园小茅亭的从文,今天是六月十九,我提醒你不要忘记是这个日子。这时已快夜了,一切光景都很快要消失了,这信还没有写完,这一切都似乎就已成为过去了。××,这信到你手边时,应当是一个月以后的事,我盼望它可以在你心里,有小小的光明重现。××,这信到你手边时,你一定也想起从文吧?我告你,我还是老样子,什么也没有改变。在你记忆里保留到的从文,是你到庆华公寓第一次见到的从文,也是其他时节你所知道的从文,我如今就还是那个情形,这不知道应使人快乐还是忧郁?我也有了些不同处,为朋友料不到的,便是“生活“比以前好多了。社会太优待了我,使我想到时十分难受。另一方面,朋友都对我太好了,我也极其难受。因为几年来我做的事并不勤快认真,人越大且越糊涂,任性处更见其任性,不能服侍女人处,也更把弱点加深了。这些事,想到时,我是很忧愁的。关心到我的朋友们,即或自己生活很不在意,总以为从文有些自苦的事情,是应当因为生活好了一点年龄大了一点便可改好的。谁知这些希望都完全是空事情,事实且常常与希望相反,便是我自己越活越无“生趣。”这些话是用口说不分明的,一切猜疑也不会找到恰当的解释,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到现在还成天只想“死。”
感谢社会的变迁,时代一转移,就到手中方便,胡乱写下点文章,居然什么工也不必作,就活得很舒服了。同时因这轻便不过的事业,还得到了不知多少的朋友,不拘远近都仿佛用作品成立了一种最好的友谊,算起来我是太幸福了的。
可是我好象要的不是这些东西。或者是得到这些太多,我厌烦了。我成天只想做一个小刻字铺的学徒,或一个打铁店里的学徒,似乎那些才是我分上的事业,在那事业里,我一定还可以方便一点,本分一点。我自然不会去找那些事业,也自然不会死去,可是,生活真是厌烦极了。因为这什么人也不懂的烦躁,使我不能安心在任何地方住满一年。
去年我在武昌,今年春天到上海,六月来北平,过不久,我又要过青岛去了,过青岛也一定不会久的,我还得走。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走到哪儿去好。一年人老一年,将来也许跑到蒙古去。这自愿的充军,如分析起来,使人很伤心的。我这“多疑“、“自卑“、“怯弱“、“执着“的性格,综合以后便成为我人格的一半。××,我并不欢喜这人格。
我愿意做一个平常的人,有一颗为平常事业得失而哀乐的心,在人事上去竞争,出人头地便快乐,小小失望便忧愁,见好女人多看几眼,见有利可图就上前,这种我们常常瞧不上眼的所谓俗人,我是十分羡慕却永远学不会的。我羡慕他们的平凡,因为在平凡里的他们才真是“生活。”但我的坏性情,使我同这些人世幸福离远了。我在我文章里写到的事,却正是人家成天在另一个地方生活着的事,人家在“生活“里“存在”,就便在“想象“里“生活。”××,一个作家我们去“尊敬“他,实在不如去“怜悯“他。
我自己觉得是无聊到万分,在生活的糟粕里生活的。也有些人即或自己只剩下了一点儿糟粕,如××、××;一个无酒可啜的人,是应分用糟粕过日子的。但在我生活里,我是不是已经喝过我分上那一杯?××,我并没有向人生举杯!我分上就没有酒。我分上没有一滴。我的事业等于为人酿酒,我为年青人解释爱与人生,我告他们女人是什么,灵魂是什么,我又告他们什么是德性,什么是美。许多人从我文章里得到为人生而战的武器,许多人从我文章里取去与女人作战保护自己的盔甲。我得到什么呢?许多女人都为岁月刻薄而老去了,这些人在我印象却永远还是十分年青。我的义务——我生存的义务,似乎就是保留这些印象。这些印象日子再久一点,总依然还是活泼、娇艳、尊贵。
让这些女人活在我的记忆里,我自己,却一天比一天老了。××,这是我的一份。
×,我应当感谢社会而烦怨自己,这一切原是我自己的不是。自然使一切皆生存在美丽里;一年有无数的好天气,开无数的好花,成熟无数的女人,使气候常常变幻,使花有各种的香,使女人具各样的美,任何一个活人,他都可以占有他应得那一份。一个“诗人“或一个“疯子”,他还常常因为特殊聪明,与异常禀赋,可以得到更多的赏赐。
××,我的两手是空的,我并没有得到什么,我的空手,因为我是一个“乖僻的汉子。”
读我另一个信吧。我要预备告给你,那是我向虚空里伸手,攫着的风的一个故事。
我想象有一个已经同我那么熟习了的女人,有一个黑黑的脸,一双黑黑的手,……是有这样一个人,象黑夜一样,黑夜来时,她仿佛也同我接近了。因为我住到这里,每当黑夜来时,一个人独自坐在这亭子的栏干上,一望无尽的芦苇在我面前展开,小小清风过处,朦胧里的芦苇皆细脆作声如有所诉说。我同它们谈我的事情,我告给它们如何寂寞,它们似乎比我最好的读者,比一切年青女人更能理解我的一切。
××,黑夜已来了,我很软弱。我写了那么多空话,还预备更多的空话去向黑夜诉说。我那个如黑夜的人却永不伴同黑夜而来的,提到这件事,我很软弱,心情陷于一种无可奈何的泥淖中。
“年青体面女人,使用一千个奴仆也仍然要很快的老去,这女人在诗人的诗中,以及诗人的心中,却永远不能老去。”
××,你心中一定也有许多年青人鲜明的影子。
××,对不起,你这时成为我的芦苇了。我为你请安。我捏你的手。我手已经冰冷,因为不知什么原因,我在老朋友面前哭了。

××:
我想跟你写一个信寄到山上来,赞美天气使你“做“一首好诗。
今天真美,因为那么好天气,是我平生少见的。雨后的虹同雨后的雷还不出奇,最值得玩味的,还是一个人坐在洋车上颠颠播播,头上淋着雨,心中想着“诗。”你从前做的诗不行了,因为你今天的生活是一首超越一切的好诗。
自然你上山去不只做诗,也是去读“诗“的。我算到天上虹还剩下一只脚时,你已经爬上山顶了。若在路上不淋雨自然很好,若淋了雨也一定更好。因为目下湿湿的身体,只是目下的事,这事情在回忆里却能放光,非常眩目。回忆的温暖烘得干现在的透湿衣裳,所以我想你不会着凉的。
因为这天气,我这会写散文的人,也写了三千字散文。可是我这散文是写在黑夜做成的纸上的,因为坐在亭子前面,在黑暗里听蛙叫了四点钟。照规矩我是一点钟写八百字,所以算他一个三千的数目。我想到今天倒是顶快乐的日子,因为从没有能安安静静坐到玩四个钟头的。
现在荷花塘里的青蛙还在叫,可是我的灯已经熄了,各处都有声音。一定有鬼,一定有鬼!我睡了是好的,睡到床上就不再怕鬼了,大约鬼是不上床的。
可是我当真应当睡了,蜡烛不知烧死了多少小飞虫,看到这事真是怪凄惨。这时忽然有个绿翅膀蜻蜓一类小东西,扑到蜡汁上,翅膀振动得厉害,我望到那小东西的胡子,在嘴巴边上。(一定是胡子!)你说,长了胡子的还不懂厉害,还不知道小心,年轻的怎么能避免在追求光明中烧死?
大约人也有这种就光的兴味,我单是想象到我那一支烛,就很难受了(不吃酒的人听到人说“酒“字脸也得红)。让我提起个你已经忘掉的事,就是我去武昌前到你家里那次谈到哭脸的事。现在还是不行。到武昌,到上海,到北京,再到青岛,我没有办法把那一支蜡烛的影子去掉的。我是不是应当烧枯,还是可以用什么观念保护到自己?这件事我得学习。
一只小虫飞到火上去,仿佛那情形很可怜的。虽说想象中的烛不能使翅膀烧焦,想象中的热情也还依然能把我绊倒。

蛰存兄:
来信并转巴金信,皆已如嘱转致,可释念。关于《萌芽》被禁事,巴金兄并无如何不快处。此间熟人据弟所常晤面者言之,亦并无误会兄与杜衡兄等事,因上海任何谣言,似乎毫无知之者,故无传闻,亦复无误会也。上海方面大约因为习气所在,故无中生有之消息乃特多,一时集中于兄,不妨处之以静,持之以和,时间稍久,即无事矣。刊物能想法支持下去,万勿因小故而灰心,环境恶劣则设法顺应其势以导之。即一时之间,难为另一方面友好所谅解,亦不妨且默然缄口,时间略长,以事实来作说明,则委曲求全之苦衷,固终必不至于永无人知也。弟于创作即素持此种态度,不求一
时面面周到,惟老老实实努力下去,他方面不得体之批评,无聊之造谣,从不置辩,亦不究其来源,亦不亟图说明,一切皆付之“时间”,久而久之,则一切是非俱已明白,前之为仇者,莫不皆以为友矣,前之贬弟文为不值一文者,乃自知其所下按语之过早矣。弟以为从事文学者,此种风度实不可缺少,因欲此一时代所有成绩较佳,固必须作者有此坚韧性才克济事,想吾兄亦必以为然也。《现代》得兄努力,当年来之成绩,实使弟等钦佩之至。
以弟之意,即书店环境不佳,无一稿费,友朋间犹应将此刊物极力维持,能写稿者写稿,负编辑责者耐烦负责,何况尚不至于如此为难。关于与鲁迅先生争辩事,弟以为兄可以不必再作文道及。因一再答辩,固无济于事实得失也。兄意《文逊《庄子》宜读,人云二书特不宜读,是持论相左,则任之相左可,何必使主张在无味争辩中获胜。
天津《国闻周报》希望得兄与杜衡兄创作,若能特为写一短篇作新年号用尤佳。兄若需款甚急,可于文章到时代为设法即日汇申。申津之间邮汇固不出三日外,亦不至于久待也。《文艺副刊》实亦亟盼为作文章。望舒若能写一法国文学现状之通讯文章,《国闻周报》必欢迎之至,去函时代一提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