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杨朱为这亡羊之故,移时也不肯言笑,竟日抑抑无聊,惟自哭泣,因而诧异,便与其友心都子说道:“我看夫子今日愀然不乐,甚是怪诞。你且在此稍息,待我进去问他一个端的。”心都子道:“正宜如此。”孟孙阳走到杨朱座前请问道:“羊乃贱畜,又非夫子的所有,何必损了言笑,至今不怡,恰是何见而然。”杨朱越觉沉默,不肯答他一声,只是哭个不休。那孟孙阳愈疑,即出告诉心都子,心都子亦生诧异,共入询问。见毕,心都子请问于杨朱道:“昔日有昆弟三人,向齐鲁道又同着个师父所学的都是仁义。这件事夫子可知之乎?”杨朱道:“不知。”孟孙阳又道:“及其归日,父问道,仁义之道何如?其伯子道,学了仁义能使我爱身弃名。问到仲子,那仲子又是一般见识,应道我学的仁义使我杀了身去成名的。这也奇了,不意这叔子更奇,答道伯兄仲兄之言俱不以叔,我学的仁义使我的身名俱得完全。我想这昆弟三人三术,又极相反,不知何故,又同出于儒。这件事不知孰是孰非,敢乞夫子向我一言,以释其疑。”杨朱道:“何必生疑?汝不见今日有人其居趾在那河滨,所习的是水,所勇于做的是浮水。况他平日间有了家室,就要衣食。既然习水,自然操舟驾橹,济涉往来之人,百口为其所利,是不消言的了。少不得有那少年英锐之人,裹粮就学不下数百,溺死的几半,本是学泅,岂是学溺。这样利害如此,你道以何者为是非。”心都子默然走出,那孟孙阳虽在杨朱之门,不达杨朱之说,反说夫子答言甚僻。私让了心都子几句道:“迂哉心都子也,何其不能复问,只好奄然退出。”心都子道:“汝不知其故,反要责我,吾闻之太真以多岐亡羊,学者以多方丧生,自古道学者非本不能同,非本亦不能一。汝奈何不识其故,枉游其门了。”所以杨朱这个为我之道,后来闻知心都子得之甚精,至今绵衍不绝。也有诗赞道:
异学传流满世中,乖违至道尚无穷。须知伦类均宜厚,何事怀安独有躬。
千古亡羊情有悼,一人鬻渡喻难终。从兹孤洁原堪鄙,末俗奚能忘大同。
总评:虽取为我,未尝损人,不为不可。但拔一毛而可利天下不为,如此臭吝,与守钱虏何异?值今触处皆是损人利己之流,杨子自是叛道之首。
又评:杨子之学虽然异端,亦不可遽没其善。如亡羊一哭,非悟者未知之也。仔细究竟起来,又毕竟替别人哭了一场。
三十九晋人有冯妇者
人生抑奚事,识时者为先。所以俊杰侣,藏身空谷间。
富贵既弗系,蔬水寄悠然。蚁行与鹊起,守乎素而坚。
声名既烨烨,被宇亿岁年。苟不固其志,而欲骋浮颠。荣辱分瞬息,危哉没齿愆。
这一首五言古诗,单说天下有须眉的男子,在那平常居处之间,不拘事之大小,物之难易,偶一为之,就当知止。切不可贪了功,嗜了利,轻举妄动,肆意胡为。若是沾了在身,不过沽着些浮名浪誉。希图那市井之侣,郊遂之人,争为羡慕传诵,如此之徒,彼一时虽有些些建立,不过是勉强而成。自道有许多妙处,那些附和之辈,自然来认为真实君子,信为忠厚长者,孰不敬而仰之,师而事之,果若得终身不改其志,也算得世内第一流之人物。就像孔门弟子赞圣人道:“夫子之不可及者,犹天之不可阶而升也。”设或过了几时,坚守不牢,固执不定,或为外物所诱,或为内患所致,便一败涂地,倏忽受戕,那智愚贤不肖之行,仍旧和盘托出。智者是智,愚者是愚,贤者是贤,不肖者是不肖。若是智人,悉其聪明,尽其机会,遇了那小变,逢了那大故,尚能支持掩饰,犹可冀于侥幸之获。至于贤人,论其生平行业,慎廉耻,知礼法,静念深维,精思极虑,不敢傲惰,不敢淫癖,即稍有微疵在身,务欲省察克治,直使其德益完,其才益茂,不肯苟安致谤,文过搅非。惟有愚、不肖的这两种人,最是可憎可鄙。他却勇于为恶,怠于为善,自暴自弃,无所不至。将那礼义都捐,身名俱坏,兀自恬然不悔,必至失其本心,乱其志气,与禽兽不差上下。故此闻其风者,贱之秽之咒詈之,不一而定。所以才显得达人知命,哲士见机。这两句说话不爽,有七言绝句一首单表其事云:
世事繇来类奕棋,不占先着不为痴。劝君守己须从正,慎勿茫然少识知。
如今且表一段愚赣之人怀了妄想,要干那世间从来没有的事体。但亏他心志坚牢,久而不变,遂得感通神鬼,毕竟被他遂了所欲,以至后世扬名。却说此人生在东周时节,忘了他的姓名,自号为北山愚公。隐居北山之下,他却轻世傲物,自耕自食,别无营求,住居一所,最是幽雅,前列一座高山,后绕半湾流水,尽可怡情荡志。忽然起了一个奇异不去的想头,道:“屋前这一座山,举目之间不能远望,觉得胸襟不快。怎么移得这座山至屋后去,不惟居址有了靠山,又且眼前空阔。”只是一时难以移动,那时他的山妻稚子也都道:“从古至今未闻有山是移得动的。既然此山碍眼,何不将房屋移转,换了向道就是门前绿水屋后青山了,有什么不好?”北山愚公道:“不可,不可。此屋已是建就的了,还是移山的是。”就择了一个好日,告祝了山神土地,便将锄头去搜那山根。那些邻居人等闻得此言,没有一个不笑他是个愚人。这北山愚公尽他自笑,只顾每日拿了锄头,前去垦掘。看看掘了三四年,那山根越搜越深,越深越大。北山愚公道:“此山根深且大,必须添些人工方好。”各处去募雇乡人助力,那些乡人道他是件愚蠢之事,算来不得成功,并无一人与他做个帮手。北山愚公也只得独自用工,又做了数年工夫,无早无暮,单单以此为事,并无一些懈惰,也无一点懊悔,心志愈加切了。他的近邻有一个弱子,年方七岁,看见愚公立志不回,他便拿了一把锄儿,前来帮他出力。北山愚公道:“我在此用工年久,并无一人相助,你却何事这般踊跃前来助力?”那弱子道:“我闻老翁掘山二十年矣,心志不怠,故此特来少助。”愚公甚喜,就与弱子二人同掘。那时本山的土地化了百岁的老人,从旁经过向北山愚公笑道:“子知山之所自乎?天空地阔,上帝虑之,乃产此嶙峋之骨,以为撑持,虽有巨灵之臂,蜀丁之斧,此山亦如故也。子今耄矣,而欲移之,多见其不知量也。”北山愚公听罢,手捋须髯,微微笑道:“何老子之志,不如弱子之壮。我看此山从古已来如此高大,量不能再高再广。我若不能自移,又有我子,我子不能移,又有我孙。世世代代秉志不逾,安见此山不可移也。”山神闻之,畏惧不已,便奏闻上帝,上帝即命夸、娥二氏移此山置于别地。北山愚公乃得遂心。这愚公虽是个腐老,所行的亦是件妄事。亏他立志不易,遂得感动上帝,徙此崇山以遂其愿,以致书史着载他的事实,道他是个专心致意的人。你若看得势力不能中途弃置,不过流传后世作一个笑柄而已。后人有诗赞美北山愚公道:
北山高苕峣,有峰凌碧霄。猿雀林中老,烟霞谷口饶。
磴深藏古刹,虚壑跨危桥。怪木干株合,悬崖百尺高。
谁识愚公意,精诚役鬼魈。东西易其位,岩石等鸿毛。
只因愚公气志专一,即能使山移容易。可笑后人自暴自弃,心志不定,以致事业无成。如今再讲一个志气不专,心神不一,朝更暮改,半途而废的人。虽然不至于亡身绝祀,性贻多人讥诮,论将来甚非君子所宜。却说这人的姓名,载在孟子第七篇齐讥章句之内。少年虽通文墨,后来竟成了个勇悍之徒,生于晋国之地。这晋有三大夫,一是魏斯,二是韩氏,三是赵氏。这三人各恃雄才,共分晋地,号曰三晋。在列辟之间最为强大横逆,况且地有千里,既多城市,又广山林,东接五台,西连华岳,崇山峻岭,足不能穷。那城市内不消说富宅相望,冠盖交错。
第6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