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出版文学> 七十二朝人物演绎(下)>第49章
世上何人是赏音,高山流水伯牙琴。春花秋魄年年泪,洒遍江头作雨霖。
话说从来音乐之道,最易感人。人若心中无事,欢欣快乐,听了那金石丝竹匏土革木之声,自然手舞足蹈,解愠消愁,邀亲会友,击节流连。若心中有什么忧思悲苦,感慨牢骚,听了之时便觉忧戚悲楚。无论征夫游女、烈士忠臣,个个尽然,人人如是,不为诞妄。总之有句说话:“人非草木,谁能无情。”一有了这点情的时节,不消说江山难间隔,金铁也消磨,纵到了流离颠沛之处,凡有甚事,皆为情之所使不知其然尔然,何况平常居止,乐得其所,决没有不入耳凄凉、愁肠百结的。正是:
列唱哀匏悲皓月,还聆清征蹙烟然。
却说大唐代宗皇帝之时,最苦羌胡骚扰边关之地,常闻铁骑之声。这代宗宵旰忧惶,屡欲出师遣将退虏拒敌,只为眼底不得其人。边报如星飞电急,一日三至,代宗大恐,急召廷臣会议战守之策,一者可免社稷崩移,二者可免人民涂炭。其时有一个宰臣姓元名载,为人虽则贪佞,倒有威名,廷臣之中也有趋附他的,也有忌刻他的。那趋炎附势之辈巴不得日日保佑,夜夜焚香,要他永在朝中,当权治政,才可安身。这些假做好人要沽声博奖的,那一个肯容他,把高爵将来受用,恨不得一拳打死了,或是向皇帝面前搬些是非,逐之远去,方得快活。所以,一闻代宗的旨意,合口将元载举荐平胡,这叫做阳为尊崇,阴折其命;又叫做女无美恶,入宫见妒;士无贤不肖,入朝见嫉。那元载是个乖人,听了众廷臣所奏,已知诸人要来害我,不觉怒盈于面,既而暗中一想,想道:“不好,我若因众人之言恁般艴然,必受这些人的诽谤,兼且有失向日声名,道我畏虏怯退,或者圣上少不得我,不放我去也未见得。”想未毕,代宗降下玉音,即着元载出塞提兵,刻期退虏。元载到此无可奈何,只得拜承王命,择日祭旗。出征之时,不必说旌旗缥缈,戈剑如麻。那元载出其不意做了平胡都督大元帅之职,将家务国事撇开,止带家中一个知音律的婢子名曰朝云,随征羌胡,真个好凄楚也。有诗为证:
高秋叠鼓远临边,盾画双龙挟紫烟。不许燮元翻出塞,鸣沙骢马听凄然。
元载提兵出了玉门,往松州驻扎,未曾停息。羌胡之势,疆逾百万,即驱战马来攻。元载急急令将官猛士四下里提防要害,城上把守,矢石火炮空向城脚下射的射,打的打。那羌胡绝不畏惧,个个头遮铁叶,身穿铁甲,马身又是铁皮包裹,那怕你吹毛利刃飞蝗羽箭,倒围了十七八层。元载计无所出,心惊胆丧,传令城中军民人等牢牢把守,如有怠惰不依号令者登时枭斩,那军民怎敢不依。一连围了数十日,城中粮草将尽,势甚不支。这小婢朝云颇有吹篪之技,手里拿了这篪,走到元载面前问道:“老爷连日为军情劳攘,婢妾见了心甚不安。今日虏势若何,可曾退些否?”元载道:“外面胡兵围得铁桶相似,况今粮草不给,我和你无翅可飞出危城,只怕数日以来,决难保全性命了。”说罢,放声大哭。朝云即忙劝住道:“老爷,不可如此乱了军心,妾闻汉高帝与项羽交战,用了楚歌计吹散八千子弟。如今据妾的愚见,不若向月吹篪,万一胡人有知音的,思乡归去,解了重围也未可知。”元载听了把半天愁放下了少许,便道:“朝云,你果然有此妙技,何不就为我试一试。”朝云道:“妾随老爷万里长征,生死相共,怎说此话?”元载道:“既如此,我和你同上城去,还是你一个去?”朝云道:“老爷还宜坐守中军,待妾去吹篪,管取有捷音奉报。”两人说罢,只待天晚行事。恰便是:
汉殿材官三十万,恰教红粉去和戎。
是晚,果然月朗如昼,金钲刁斗之声振耳相闻。那朝云带了金冠,穿了绣带,佩了宝剑,步上城楼,好一似出塞的昭君模样。那朝云遥望虏营,灯火照耀,笳吹互答,边野中好不萧条,军卒们好不严整,看了无不畏惧仓惶。朝云全不介怀,把那纤纤十指捧篪而吹,真有林莺呖呖、涧溜泠泠之致,起初虏营之中酣呼畅饮,及至朝云吹得一声,那营中的胡儿部从莫不侧耳而听,又吹了三五声,悠悠扬扬,凄凄切切,只见胡儿们低头叹息。朝云一面吹一面想:“我如今可称做赛楚歌了。”又尽力一吹,正是声入云霄,幽凄料峭,那些胡儿都呜呜咽咽,说道:“咱与列位俱有家乡,何苦为了郎主一人撇了各人的妻小。”说罢又哭,哭罢又说,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万,一声呐喊,投戈而散。元载听得城外人声喧阗,只道城陷,急命探子打听。那元载又等不得,急急出了中军帐,看取动静,正不知是何缘故,忽见朝云飘然而来,元载疑为神仙下降,下拜相迎。朝云搀住元载道:“老爷何故如此,折杀贱婢了。适在城上吹篪,羌胡之众闻音解围,幸不辱命矣。”元载听言如吃了个定心丸儿,方才走起,向朝云千恩万谢。次日,捷书飞报朝廷,随即犒劳官军,班师回国。后有人编成四句口号道:
小婢吹篪明月中,羌胡夜遁奏肤功。圣朝天子如相问,麟阁须更燕阁封。
这羌胡不过是些戎狄之俦,尚且听了篪音顿归乡土,岂非是音之感人,未有中华大国反不知音晓律,遗笑于他的。却说这篪还是箫管之属,其声虽然凄楚,终不如肉音更佳。那肉音如人从喉舌唇吻出的,便是其一叫做讴,其二叫做歌。这讴歌若能到入神至圣之所,原无等级上下。但讴的声,曲而且折,歌则长言,自有些分别在内,原不可与俚俗细谈。如今却说一个善讴的,也像吹篪之婢,能易人心,能变风俗。你道出于何处?有何情状?这个人生在春秋时节卫国之中,姓王名豹。生平不治恒业,不齿缙绅,所喜的是青山绿水,所爱的是妍唱清腔,真个有绕梁之声,遏云之致。无论城市乡村,无不闻他善讴之名。但嫌这城市中居址不静,往来嚣繁,与讴唱之道颇觉不称,每每要迁移在一个幽僻去处。奈无有适意的境界,以此日延一日,竟未遂志。一日,正值初秋天气,信步闲行已至郊外,偶然到一个僻静去处。王豹正在趱步,忽闻萧萧瑟瑟之声在耳边吹过,少顷又变出一样声来颇是奇怪得紧。
乍似龙吟,旋如虎啸。凝睛处,但见白茫茫雪浪拍空天。侧耳时,惟闻响飒飒秋云随碧渚。正是野渡无人浮画艇,果然断坡有客吟沧波。
王豹看了半晌,心中好不狐疑,说我生长在卫国,不知卫国地名,可也是个笑话。且住!这所在有这一派大水,又非濮水悠悠,为何那水上又有青春修竹,沐雨披烟,望之无际,约有数十亩来去。王豹走走看看,忽见路旁荒草之内,卧着一个石头凿成的屃赑;其形似龟,性好负重,所以他的背上载着一个石碑,碑上苔藓蒙茸,字画模糊。王豹道:“好,好。我正要问这地名,幸喜有这石碑在此,不免读其碑文,便见端的。细细读之自有分晓,何须问人。”即忙低了头,注目而视。那碑面刻着淇澳二字,碑阴的文字恰是赞卫国先君武公的功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