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百里奚告了个假,到城中走走,瞥头遇见蹇叔,两人见了礼,甚是欢喜。蹇叔道:“我来此半月,那里不寻到,你却在何处?”百里奚就把前情一一说知。蹇叔便将百里奚扯到一个幽僻所在,说道:“你在此半年多了,难道不晓得王子颓有五个大夫,相为辅佐,谋为不轨,事将败矣。吾兄何不见机?小弟今日与吾兄相别,明日即往宋国。兄可不日前来,共图机会便了。”百里奚道:“多承指教,无不如命。”二人依旧分行。百里奚回到牛场中,又是月余。那王子一连三四日不来,只得到掌事的手里去讨工食草料。掌事的道:“今王上见疑王子,王子推病不出,那里有得给发,再过几日看。”百里奚只得别了出来,想道:“蹇叔之言应矣,我在此到底是有辱无荣的了,不如回到家中,会会母亲、妻子,再到宋国去罢。”次日,起个五更,脱离了牛场,星夜趱行,将到本国,心里便想道:“好歹今晚得与母、妻完聚了。”谁料家中两年之间,便有许多变故出来。却正是:
归家不敢高声哭,只恐猿闻也断肠。
原来百里奚出门之后,他妻子替人纺绩,婆媳二人也够食用。不料他母亲得病沉重,要些可口之物调理,无从措办。若说请医买药,一发不能够了,兼要媳妇在家伏侍,因此不能出去纺绩,愈觉艰难。不数日,婆婆归阴去了,闪得他妻子单身独自,无计可施,把家中动用的家伙罄底卖得些银子,多亏了邻里们各各资助,凑起买一口棺木,央人抬到坟上,自己掘坑埋葬,就搭在一个惯洗衣服的老寡妇家中寄住。况且年荒,所在又小,那得麻来绩纺,衣来浆洗,不能度日。两个商量计较,竟往别国营生去了。这日,百里奚走到自家门首,抬头一看,全不是旧时光景,母、妻俱已不见。里面摆列的都是新器皿,住的人都穿好衣服。吃了一惊,便不进去打话,连忙去问邻里人家。那些邻居把他别后事情,细细说了一遍。百里奚听罢,嘿嘿无言,木呆了半晌,也不与邻居作别,竟在街上走来走去,把母亲哭一回,把妻子想一回,道:“百里奚流落数年,今日回来,指望有母亲、妻子相会共诉衷情,不料母亡妻失,无依无倚,又没个居止,难道一穷至此不成。”真个是穷人无所归,一似丧家犬。或东或西不知往那里去好。正在踌蹰,忽然有一官员坐了大车,喝道而来。百里奚原是神魂俱失的时节,却不曾回避得,被这些下人拿住了,禀官道:“这是闯道的。”百里奚却认得这官,是上大夫宫之奇,便说道:“我百里奚自幼家贫,有志向上,因数奇不偶,游遍列国,一无所遇,偃蹇空归,却又母亡妻失,故址被他人所居,因此惆怅,有失回避,望大人海涵恕罪。”宫之奇想道:“我也久闻此人,今尚如此流落极矣。”便唤手下人吩咐道:“你先送他到私宅书房中去,我公务毕了,回来相见。”百里奚随了这人,到他书房坐下一回,宫之奇方才回家,就到书房施礼,分宾主坐。百里奚便开口道:“不肖落魄寒酸,何当大人清盼?”宫之奇道:“久仰大名,但不料漂泊到今未得际遇。明日当为先生荐举。”百里奚道:“虽蒙重眷,但不肖正当服丧。”宫之奇道:“正是。”沉吟半晌,又道:“我有庄房一所,先生权且居之。我一面奏闻主公,俟先生服满便了。”说罢,备设酒肴,主宾酬酢殷勤,自不必言,百里奚就在书房安歇。次日,宫之奇着人送到庄房居住,一应供给,俱出于宫之奇。光阴迅速,日月如梭,不觉三年服满,宫之奇奏荐百里奚于虞公。虞公准奏,进百里奚为大夫。但虞公素不喜本国人做官,故此已前荐过几次,皆不能用。因宫之奇是个正直人,虞公甚是听信,虽已准用,到底没他的讲话处。凡是百里奚的章奏,虞公皆不甚理的。惟宫之奇一有政务,便来与百里奚商议。不料一日晋献公遣臣荀息,将良马一匹出在屈产地方的,白玉一端出在垂棘地方的,送与虞公,求借虞国地方经过,去伐虢国。宫之奇对百里奚道:“事体最重,不可不谏。”百里奚道:“王公贪赂玩寇,是不可与言者。”宫之奇道:“臣子之道,何能遂己?”百里奚道:“你尽你心,我行我志便了。”宫之奇便入朝谏道:“虢与虞是唇齿之邦,唇亡则齿寒,若主公受了晋国璧马,假道与他,虢国必灭。虢国既亡,虞国亦必随亡矣。”虞公毕竟不听,受了璧马,许晋兵借路经过,那晋兵大队自虞往虢。不数日间就吞并了虢国地方,收兵回来,不取原道归晋,竟自攻打虞国。宫之奇闻得晋兵围城攻打,即奏闻虞公,点兵调将,出城迎敌。虞国弹丸小邑,怎当得晋国强兵,一战涂地,被晋兵打入城中,生擒了虞公,掳了百里奚,虞国亦被晋君吞并。有诗为证:
人因财死鸟因餐,璧马能令二国残。可叹之奇能几谏,危言终不破虞贪。
那时节秦晋结姻,晋献公之女许与秦穆公为夫人。将及出嫁,晋献公想道:“百里奚,名士也。我已灭了虞国,掳其君臣,我若用他,必不尽心于我,不若为我女之从嫁也罢。”那从嫁的卫丁,共有百名,就着百里奚为统领。百里奚也无可奈何,只得跟随銮舆,前往秦国。秦穆公成亲之后,犒赏从嫁官役,见百里奚人品非常,倒也有个擢用的意思。百里奚想道:“从嫁之名,其实可耻。”便逃出秦国,来到楚国的宛地。那一方都是些鄙人,也是百里奚晦气未脱,错了路头,直走到深山里面,被那些人捉住,不放出去,要百里奚替他耕种。百里奚想道:“我是孤身,如何强得他过?”便道:“耕种其实不会,做些别的罢了。”众人道:“你若不会耕种,须要看牛,稍有差池,休怪’唣。”百里奚只得忍气低头,又与这些牧夫成行逐队。日复一日,年过一年,又不能脱逃出去,又没个行人往来,感怀伤心。作歌以吟之曰:
牧坡虽长,吾不惮入之深。牧蓑虽短,吾不惮露其襟。隔绝荒山兮,谁能知我音。相与同类兮,谁能知我心。
百里奚在此山中不觉又是几年光景。这一日,难星该脱,偶有秦国大夫公孙枝到楚国聘问回来,因为魏楚交兵,大路军马填塞不便行走,特往小路避兵,穿山渡水而去。恰好往那边经过,看见耕牛甚肥,遣人查问喂牛之人,有何妙方,喂得这样肥。那差役去访问了,百里奚来面覆。公孙枝便问道:“你的牛怎么喂得这样肥?”百里奚道:“小人所喂的牛,不过饮食得时,劳逸得所,并无他法。”公孙枝见他言辞中款,气概雄奇,心中大喜道:“我家中亦然养牲,要你去饭牛,可肯去么?”百里奚道:“小人愿去,只是这村中有些借贷,不曾偿他。”公孙枝道:“我囊中虽剩无余银,我有五羖羊皮在此,你可拿去还他便了。”那些鄙人见是官长,也不敢疑难,只得把羊皮收了。公孙枝问起姓名,百里奚具以实告。公孙枝道:“吾亦久闻贤名,不料屈抑至此。今日邂逅,即是前缘。”随令从人取巾服换了,将一乘空车与他坐,同归秦国去了。正是:
今日得君提掇起,免教人在污泥中。
第35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