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夏率弟子送文侯出门,登车就道,方才回身。后人有诗赞文侯拜从子夏为师之事云:
自古王公贵独尊,文侯下士礼何口。甘心受教亲帏幕,君弟臣师独擅门。
却说文侯别了子夏,来到田子方之门,适值田子方去访友未得即回,只得怏怏而返。过了数月,又渡西河再访,始得相见。田子方执意不肯出仕,文侯便与他做个朋友往来。只有段干木不曾相见,每日萦怀不能弃置。你道段干木是何等样人,魏文侯便如此企慕?那田子方还是一个读书的士人。原来这段干木出身是个驵侩,他却出类拔萃,异乎寻常,居仁繇义,言信行忠,却也名闻乡党。你说什么样人唤做驵侩?大凡做买卖的,或是殊方异俗之人,中夏夷戎之侣,载货易钱,其间的说话不能相通,轻重的物价不能画一,必须这干人要通八方之言,能达四海之事,先与那些做买卖的酌论时价,方与两边交易,他便是首为倡率之人,如今日牙人一样的。他虽则是个驵侩,却不可做驵侩看他。须知古来豪杰,皆自起于贫贱,无有不从屠沽佣保中做出补天浴日之事,托孤寄命之为。即如傅说举于版筑,胶鬲举于鱼盐,如此之辈不可枚数。人切勿以贱业限人,只要素行端方,砥节无垢,自然极为尊贵之人,争来敬奉。所以,段干木的为人,亦不与此为异。他幼年性好读书,博古通今,及至做了驵侩,每日专于生理,乘暇便自看书,是买卖中的读书人。一日,段干木偶然想道:“我在此做这驵侩,空闲之时看得几句书,终须不能透彻,总到老也不能会悟大理。如今圣人弟子姓卜名商,字子夏,在魏氏地方西河衍教,我这里自赵至魏不过三四百里之程,子夏既为圣人之徒,做个口口口口,我段干木就做不得个贤者之徒么?不若载贽前往拜从门下,习学三年,做个穷经明理之人,什么不好?即时备了贽礼,收拾行囊,径至魏氏地方而去。后人有诗赞云:
不惮驱驰远问津,此行端不为谋身。但求见性明心迹,道可优游德可邻。
却说段干木到了子夏之门,整顿冠裳,捧了束修,竟入中堂拜跪。子夏也不推辞,收为门弟,每日讲究经书,段干木甚有所得,十分喜悦。光阴荏苒,不觉已有两年光景。一日是春和天气,子夏与众弟子正讲些孝悌忠信、仁义礼乐之旨,段干木见子夏面有忧色,语言不爽,便问道:“夫子今日有何事萦心,致形于面。”子夏道:“吾生年五十未尝有忧,但吾子年始七岁,望为宗祧之寄,昨得一急症似不能治,所以戚戚在心。”说犹未毕,只见里面走出一个小小童子报道:“小郎君已故了。”子夏听得,放声大哭,走进内房去了,免不得备些衣衾棺椁殡殓他。众弟子见子夏哀痛异常,恸哭几日,只道有个止的时节,那晓得他哭了一日又是一日,哭了一月又是一月。就是子哭其父、妻哭其夫的一般,竟哭一个不休。众弟子只得会齐向子夏相劝道:“父子虽是天性,但死者不能复生,夫子何得过于伤感?”子夏道:“吾之过哀,尔辈之所未知也。”方欲拭泪细谈,只见一从者从门外而进,向子夏道:“国君特来吊慰。”子夏正待出门迎接,那魏文侯已进中庭来了,相见已毕,子夏与文侯就了宾主之坐,其余臣僚弟子等辈各各侍立于旁。只见文侯开口便道:“寡人年来为操治军旅之事,不得亲临夫子之门,心实有悔。近闻夫子丧子已经数月,尚不彻哭声,未知何故?寡人此来,一则叙阔,一则吊慰,伏乞夫子俭哀,以保身体。”子夏道:“臣之哭子非故哀也,但臣之子与他不同。经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臣年五十,筋力全衰,仅一七岁之子,止望上承宗祧,永传后世祭祀。不意此日垂亡,宗枝顿绝。从古至今不知传几百世,一旦灭于臣手,是天地间大不孝之人也。是以哀毁,实非哭子。”文侯道:“夫子之言固是大礼,还宜减哀为是。”子夏只得唯唯勉从,文侯又将近日国家事体说了一遍,子夏亦将治民之本讲了一通。文侯即欲作别而去,子夏因哭后容颜不美,不便出送,乃命段干木代送。文侯也子夏揖别出堂,段干木代子夏相送文侯。一面行走,一面细看段干木,早已识得他是非常人物。只因文侯与子夏平日交往不曾见他,惟闻其名,今见其容止美都,出言和婉,实乃是有道之器,必非以下之人,就问道:“足下何时到此?为何向日不曾识荆?请问尊姓大名,幸勿推托。”段干木道:“君侯在上,鄙人乃晋国书生姓段名干木。”文侯听了大惊,便与作揖,干木即忙答礼。文侯道:“寡人闻大名已久,今日何幸获瞻丰采。想子夏痛哭伤感,他却忘怀了寡人慕子之心,不曾说明,止令子送我。可惜适才不曾畅叙,以醒愚蒙。意欲复进草堂,恐又惊动夫子起居,当在异日请教罢了。”段干木道:“下里小人,何敢当君侯宠庇?既蒙留青,自当中心藏之,永矢勿谖矣。”话毕,文侯一拱而别。有诗为证:
我本怀归客,那堪送别心。梅花先入曲,杨柳未成荫。
文侯上了车一头走,不住回头顾盼,恋恋不舍而去。这段干木从此又在西河习学,通前连后,整整住了三年有余。喜他宿慧天才,凡事一学而成。谢别了子夏,仍归晋国,把驵侩之事阁起不做,但将文学为事。看看年纪长成,并不图谋婚宦。他却淡然无营,惟以左琴右书,屏俗不舆相通,独居一室之内。自春至夏,因秋及冬,或是登山,或是临水,或是放歌踏草,或是命仆采花。虽不聚徙设帐,倒也自在优游,安然无虑。且说魏文侯自从一见段干木之后,每日怀想。只因国务偬忙,不曾再到西河一看。过了年余,方得命驾前往。闻得段干木已回晋国去了。文侯吃了老大一惊,就像失了左右手的一般。只恨自家不是,就是不能亲来,也该遣使探问,怎么就被他去了。虽然总在晋国之内,却相去有四五百里程途,从此谅不能相会了。只得与子夏叙些别故而归,日夜萦思,不能弃置。纵欲千里命驾,越国求贤,怎奈国中自有政务,不便脱离。若遣一个使臣赍礼往聘,又恐不遂所欲。所以频频思忆,竟不能遂愿,蹉跎许久,为之奈何?有诗二首为证:
其一:握手论交日,相看又一年。如何今日思,翻倍数年前。名下神交久,穷途感慨偏。自嫌多懒癖,前去失鱼笺。
其二:自古衔知重,于今负德深。片言同挟纩,一语拟千金。六月聊为息,三秋思不禁。常怀离索叹,几作唾壶吟。
不觉又过许久,适因韩魏赵三晋之主约齐于晋都会盟饮宴,事毕各散归国。文侯意欲求见干木,预先备了礼物带来,至期遣人问了段干木的住处。一径前往,来到一个僻境,两旁皆有岐路,但不知从何而往。那些仪从人等正在迟疑之间,只见道旁有一童子在那里灌菜,从人便问道:“借问此间段干木家却在何处?”童子听得抬头一看,吃了一惊,想道:“此处曾无王侯贵戚往来,何故突然而至?”便答道:“西首茅房便是。敢问舆内是那一位贵客?”从人道:“我主魏文侯亲来征聘段干木为官。”原来这童子就是段干木家里的,一闻此言连忙丢了那灌菜的器具,一径先到家中把柴门闩上,报与主人知道。段干木犹自不信道:“文侯国政偬偬,那得余闲访我于数百里之外?”说声未了,听得人马喧呼,看看渐近,段干木始信是真,便道:“文侯是君,吾乃士也,岂有相见之理?只是他远远而来,我若不见他,道我辜了他的美意,这却怎么处?”童子道:“文侯既来聘夫子为官,只该出门远接。”段干木道:“若是相见,他就毕竟要我出仕,言谈之际,无可推阻。我独处村僻,优游自乐,有何不可?定要干求禄位何用?不如避他的好。”童子道:“若是别人相访,或有不见之礼。但是一国之主已到门首,我家又无后扉可启,如何避得他?万一他推门进来,免不得是一见。”段干木道:“既如此,我当跳过墙垣聊以隐迹藏身,你可在此紧守片时。”说罢,走近墙垣踏着一块顽石轻身一跳,把个丈余的墙垣容容易易跳将过去,不知躲在何处去了。这魏文侯车驾到了门首,从人呼了半晌,并没人出来开门。那知这门户不曾闩得紧,里边人一推,把柴门已推开了,文侯便下了车辇,步入其家。但见:
绿水绕门,青山入槛。低低哑哑,门前桃李成荫。密密疏疏,篱外桑麻交错。左有琴,右有书,取乐堪称三友。上有天,下有地,行事不畏四知。可羡笔精研良,更喜窗明几净。
第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