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孔子正在堂上与弟子讲学,子路忽然至前,历阶而升却也并不行礼,惟拔剑而舞。那些弟子见子路舞剑,正不知什么事故,大家一径散了。舞罢,子路乃问道:“古之君子,固以剑自卫乎?”孔子看了子路,私自回想道:“此人颇有仕道之器,他的好处固在这些气质上,那不好处也在这些气质上,止可通折,不可顺导。若收服得他,实乃吾党之干城也。复对着子路道:“古之君子遇不善则以忠化之,遇暴逆则以仁固之,亦何所待于剑乎?今汝之冠服甚盛,颜色甚盈,天下之人且孰有肯谏汝者?吾实为汝危之。大凡世间人,惟是这起刚直的人傲气固多,服善亦快。”子路听了孔子这些说话,顿觉心地明白。连自己也觉得这些一往之气未免太过些,就在孔子面前毁冠裂佩,从新另去换了儒服,拜为弟子。正是:
名言拨转迷途早,觉路先登快着鞭。
子路自从孔子之教,一心向学,精进不倦。孔子深喜之那学问工夫。内以陶养德性,免不得外边还要习那礼乐射御书鼓这六艺,子路那一件不去讲求?那一件不去服习?一日闲暇无事,就去把那六艺的事理论一番。其时恰好有瑟一面置于几上,子路就将来鼓了一回。你说瑟声果是如何?但见:
操弦动响,倚柱流音,淅淅历历,中多愤竞之情。挣挣纵纵,无非金铁之韵。炉烟时袅而自住,行云既去而复回。高鸣快意座中人,侧听惊心墙外客。
那日孔子燕居在内,忽然闻得一派瑟声悠扬而至。孔子仔细听了一回,不觉失惊道:“此瑟是谁人所作?”侍者回答道:“是子路在堂上鼓瑟。”孔子遂徐徐步至堂上,果见子路在那里操缦。他见夫子到来,即忙把瑟放在一边,上前见礼。礼毕,孔子遂开言道:“先王之制音,以中声为节。流入于南,不归于北,今繇也。不入于中和生育之道,而好为北鄙杀伐之韵,岂能保七尺之体哉?”子路一闻此言,自觉局蹐不安,烦闷不已,只这一张脸上就像有几十盆火在上面的通红了,一个多时辰还不肯冷。从此之后懊恨无地,悔过自新,夜不思眠,昼不思食,把一个金刚般肥大的汉子竟成了骨瘦如柴的病鬼模样了。孔子也欢喜知过而能改,这便是长进的了。正是:
狐疑难入学人伤,英侠从来情性香。受得几番嗔共喜,返心自识有良方。
子路学业既成,免不得也要为贫而仕。他正要借这俸禄之资,供养二亲的甘旨。那时鲁国中惟有三家最为强横,而季氏又是三家中之最横者。那季氏偏要附这收罗贤士的虚名,一日遣使将厚礼来到孔门求他两个弟子为家臣。孔子细想道:季氏本不该事他的,只是将计就计,这也不可预料,况弟子中多要为贫而仕的,我如今择两个极有才能的去,想来断不误事。故此就遣子路和冉求两人去事季氏。那季氏擅权自用,罔上欺君,就是孔子也不时要讥刺他的。如何到遣二子去事他?一则为贫而仕,是论不得人的;一则从中取事,亦未可知。所以,子路虽仕于季氏,他却不肯依附顺从的,后来竟把季氏的费邑都堕了。你说那费邑正是季氏的窠巢,尚且堕了他的,难道肯帮他做甚歹事无成?那子路一心要弱三家,故堕费邑之后,又去堕那孟氏的郕邑,攻他不克,事卒真成,这是后话且不必细讲了。那时,小邾大夫名射者,据在句绎地方。他叛了小邾,要来奔鲁季氏,请与之盟。小邾射道:“吾但愿得子路之一言足矣,何必用盟季氏。”连忙差人来请子路商议,子路坚辞不允。季氏只得又挽冉有来劝他道:“小邾大夫不信千乘之国,而信子之一言,子亦可谓重矣,何以辞为?”子路道:“鲁若欲征伐小邾繇,虽死于小邾城下,亦无所怨。今彼叛君而来,不臣之徒繇义不与之言也。”季氏终不敢强子路,而寝其盟。后人看到此处,有诗一首,单道子路的好处。诗曰:
名闻邻国千钧重,身镇本邦百炼坚。义士一言重九鼎,其如义士不轻言。
那子路闻得蒲邑中甚多壮士,常自想道:“吾辈生于天地间,若不能服尽世间的壮士,也算不得一个豪杰。今闻蒲邑多士,安得一日为宰于蒲,得与那些壮士往来一番,他若服我,便见我的力量,若不服我,就见我的不济处。再加些学问,自己勉励才好。毕竟是有志者事竟成,亦是人有善愿,天必从之。不知怎么样,子路一日果然做了蒲大夫。子路自授此职也觉满怀欢喜,归家去别了二亲。那父母见他做了大夫,自不觉有许多快活的言语,更不觉有许多叮咛嘱付的言语。子路领了亲命,又来辞别孔子。孔子自闻得子路为蒲大夫,便甚忧这蒲邑难治,及见子路来别,便对他说些恭敬宽正的道理。子路听了孔子的话,如获珍宝一般,牢牢记在心里。若是后世那些做官做吏的听了这样说话,毕竟笑他迂腐,怪他执板,那里肯放在心上。可见圣贤们作事真真在道理必体认,不是胡行乱做的。子路治蒲三年。孔子一日恰好打从那里经过,忽然想起道:子路在此治蒲,我甚忧其难治,如今已是三年了,往往闻得人言传他颇能理事,想来耳闻不如目击,我今日正在这里经过,何不亲自观看一番,便知端的。孔子自郊入邑,自邑至庭,细细观其人民政事,再三叹赏。子路闻知连忙出来迎接,与孔子见了师弟之礼。那时御车的就是子贡,子路又与子贡见了朋友之礼。大家都叙了些寒温的话,后来又说些道义的话。住了数日,孔子与子贡又要起身,往别处去,子路一直送至郊外方回。正是:
心力今番俱已瘁,应知到处有风光。
子路在蒲果然百姓安堵,工商乐业,就是平日所称的那些壮士,那一个不敛容伏首?况且子路又极肯鼓舞作兴他们。所以,一发彼此相得。不料祸从天降,福过灾生。子路的父母双双得病,遂至危笃。他原是至孝的人,闻知父母有病临危,即忙致政回家去了。子路既出了仕,那些汤药之费不必讲的,兼以亲身伏侍调理,可谓至矣,尽矣。只因犯了笃症,虽卢扁再世,焉能挽回?半月之后,呜呼哀哉,一死不能复生。子路居丧,哀毁骨立,真可谓生事尽力、死事尽思者矣。正是:
欲极终天恨,滔滔未有涯。泪酸目自竭,心碎痛方赊。
有血偏如鸟,无云可望家。支床惟藉骨,肠断素輀车。
子路居丧三年,兀自余哀未忘。一日来见孔子,孔子劝再仕。子路道:“繇之出仕,原为二亲,非自为也。今亲已死矣,安敢言仕?”孔子道:“吾辈生于天地间,果然替世上做得一分事,正是广我的孝思处,岂可把这孝道忒看得窄狭了?”子路道:“夫子训诲,繇岂不知,只是这鲁国里想是不能用我们的了。每见夫子历聘列国,繇以二亲在堂,不能随行。今二亲已没,夫子若是周流天下,繇愿不辞劳苦,与夫子共图进取。一则济世安民原是我辈的本念;二则各处的高人贤士也须与他识认一番。不识夫子以为何如?”孔子道:“正合吾意,久蓄此心,今复得子为伴,可无虑矣。”遂择日起行,一师一弟远远望前途而去。但见:
行遍青山绿野,游穷锦界花城。诸侯们、公卿们、大夫们,倒履以迎,扫席以待,爱听他口内经纶。樵山者、渔水者、耕野者,侧目而笑,横口而讥。妒杀也尘中车马,旅店中戒不得沽酒市脯,地图上单只少浮海居夷。好一副素王素臣,倒做了难师难弟。
第4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