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孔门弟子文质彬彬,各具才能,声名满于天下,道德着于乡邦,凡是列国中若致得为卿为大夫,大家争以为重。所以,子路、冉求俱为鲁臣,后来冉求又和卜子夏同为卫大夫,子路又做楚大夫,宰我也做齐大夫,子游子贱俱去为大夫,其余仕者不可胜数。独有子贡历聘列国,游说诸侯,他是第一个赫奕的了。他见原子思闭门不仕,心里想道:所贵乎朋友务要彼此规谕,况仕隐两涂不可偏一。如今子思坚执,未免太过,须索与他剖晰一番,庶不负朋友切磋至谊,又不如把自己的才具荣华去感动他,更好进言。子贡遂乘了肥马,仆从如云,身上披了轻裘,衬着绀色之衣,倒把一件素衫表在外面。果然裘马翩翩,宛如神仙中人也。到了隘巷,把车马停于巷口,子贡侧身而入,只见子思敝冠破裘应门,子贡对着子思慰问道:“先生何病也?”子思仰面而笑,复俯而应之道:“无财之谓贫,学而不能行之谓病。如宪之所为乃贫也,非病也。那些希世之行,比周之容,正乃名教中罪人。车马之饰,衣服之丽,宪所不忍为也。”子贡听了这话不觉面有惭色,逡邂而退,心中又嫌子思出言唐突,未免有些愤怒之意,遂不辞而行,行得数步,忽然闻得一派金石之声满于大地。子贡意肃神清,听了一回,止不知此声从何而来。四下顾望,乃是子思行令也。只见子思徐步曳杖,口歌商颂之章,可见他真是盛德君子,余人不可及者。
衣食从来不谓贫,胸中偏自富高吟。但求品格多清贵,便是人间第一人。
总评:原思之贫,却也叫做贫到绝顶去处。分明是个秀才皮色,然世上实无此等秀才。又因中间多了一番中都宰的纱帽,分明是个林下风味。然世上又实无此等乡宦,既然秀才乡宦俱无此人,惟当于古人中求之耳。
又评:口曲递后日宰天下,当如是肉。原思今日宰鲁,不如是粟。一个先打未来帐,一个不索眼前债,其实二人胸中没甚分别。读史者凡遇此等处,便当作出处观。
十有澹台灭明者
八旬渭老兴周室,一纪甘郎却敌人。陋质无盐偏佐主,冶容西子不谋身。
原思衣敝德如玉,晏子身矬志入云。当日若因颜貌取,几将才德溺迷津。
此诗是说世人以颜貌取人,屡屡有失。假如近世做男子的,有了天然容貌,绝世丰仪,自然走到人前异乎庸俗,谁不见了啧啧称赞,道是子都再世,宋玉重生。只要看他身上有华丽衣服穿着,便愈加敬重,那管腹中学问有无?殊不知腹中有真抱负大学问的人,虽然穿着些破损衣裳,倒也翩翩俊雅,就像野鹤在鸡群一般。可恨是俗人眼孔浅、识见低,一味只重衣服新鲜,凭你公子王孙,假若飘零流落,纵有泼天才调,谁来作与你半分三厘。到底古时人还有道德气象,不论人之老少、家之贫富、貌之妍媸,只要有才有德就敬他用他。所以,为君的容易伯国,为臣的不致遁迹,较之今日岂不天悬地隔?这也是人情世态,不必细谈。且说一个最丑之人,倒干出最奇之事,虽无掀天揭地之才,却有济世福民之术。你道这人是谁?他双姓澹台,名灭明,字子羽,乃鲁国武城人。但传闻丑陋,未知委是怎生模样,且听我道:
身材丑陋,容貌枯焦。出语不惊人,发声恰类鬼。面孔似砌着七盘坑坎,眼珠如隐在九里云山。须发蓬松,风过处疑有人来芦苇听。衣衫落拓,月明时骇逢鬼步碧云霄。
这子羽虽然生来没有个可爱的姿容,谁知他倒有过人的识量,再不肯去奉承当道,因他是武城邑内的贤人。平常尽有冠盖来往,他却视如土芥,弃若敝屣,毫不介意,也不望君王征辟他做贤良方正,与他个什么官做,一味安贫乐道,要做个有德行的人。其时夫子在杏坛授业,受徒三千,身通六艺者七十二人,子羽也在数内。始初子羽备了束修,向孔门求教,不意其间有一人在夫子跟前道:“子羽貌丑心凶,后来不得其死,不可收他。”那知以貌取人,便不是诲人不倦的主意,所以那个人虽然饶舌,众门弟子见他出言无状,十分摈斥他,竟不存地一个姓名。后来子羽得了洙泗宗传,便觉为人在世:
傲不可长,志不可满。欲不可纵,乐不可极。
终日闭门静坐,懒于交游,你道却是为何?只为他尊容生得忒不像个人,恐被人耻笑,所以倒因此得了个静养的法儿,只是读书自乐,远近书生闻得他的贤名,纷纷都来执贽拜求,收为门弟者均有百人,亦称一时之盛。此时武城邑宰姓周名驼,为人极其贪污,到任以来全没一些尊敬贤人的礼体,专以傲慢为事。又闻子羽是圣门的高徒,常自想道:别个贤人不能屈为入幕之宾,这子羽在我所管的境内居住,我是他的父母,他是我的子民。自古道倾家令尹,料想我以礼去请他,有话去嘱他,定然如意,决不抗阻。我初任在此,少的是金银财帛,看此邑中极其富庶,土豪甚多,不免与子羽商议,说些利害出去,赚些利益肥家,有何不可?他的算计到也不差,怎知两句古语道得好:
万事不繇人计较,一生都是命安排。
周驼发了此意昼夜筹画,无一刻宁静,想道:我与他公堂相见多了,未免经了耳目,被人谈论,不若向私衙后墙开一便门,那边是僻静所在,少人来往,把这条径路教他不时行走,岂不甚便?也不择个吉利日,也不叫个泥木匠,自己将冠带卸下,易了衣帽,与几个家奴一齐动手。不意那座墙垣年-KanbaAPp点com-深月久,因他用力太骤,脚下松了,便震坍几丈。周驼笑道:知趣的坍墙,来得凑巧,我若开了门到要惹人议论,趁这坍塌不要修理,从此出入往来岂不甚便?遣一心腹公人分付得停停当当,去请子羽相会。那公人径到子羽家中,子羽问及来因,公人道:“小可是本邑周爷所差,特请夫子到邑侯处商议公事。”子羽道:“我从来不入邑堂,恐无公事,不敢应命。”公人道:“真有公务,颇涉疑难,非夫子高才不能决断。况今日是紧急之事,望勿迟延。”子羽见他请得要紧,便唤家僮拿出儒冠儒服换了,出门径往大路。公人道:“夫子走差了,邑侯在私衙候见,请从小路进后门罢。”子羽道:“老兄又来取笑了,那见官衙有后门的。”公人道:“向来果是没有后门,是周爷新开的,单怕夫子光临公堂不便,特意设此一条路径。”子羽不闻此语还不动疑,倒随公人走了几步,一听这话回转身来竟往大路,进了大门,走到邑堂。公人入内通报,周驼出来接见道:“久违清教,想足下道德愈高,欣慰,欣慰。”子羽答道:“初学小子,何劳老父母过奖?闻有公务,愿闻其详。”周驼道:“适有一事,敢屈私衙相叙。”子羽道:“既有公事则当公言之,何必要到私室?”当不得周驼向后堂深拱,子羽勉强应了一声,只得随周驼进去,竟到那坍墙的所在,周驼低低向子羽说道:“学生常有事来相烦,恐致足下跋涉,幸这颓垣小径,闻知高居相近,从今只好在此处往来,可免外人言论。”
第27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