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子思端坐于草屋之中,终日只读书自乐,并不出门行走。凡遇闲暇之时,或是鼓琴或是鼓瑟以陶性情,一些外务却也动摇他不得。这草屋四面俱是土墙,未免有些阴湿,又是不用匠作做的,多有不到之处,蒿草不是悠久之物,日子长远,子思再不修葺,自然会得败坏。一经雨雪,满屋里都漏得淋淋滴滴,无搭干燥的所在。恁凭他漏下来,只是怡然独乐,及至天气晴明,又全然不动修葺的念头,但晓得一味读书,略无愁闷之意。正是:
居室千般愁苦事,胸中半点不相关。
子思虽则无求于世,一应衣食之需,免不得也要有些经营。子思既受教于圣门,那些绝人逃世的事决不屑学他的。可见古时士君子原是样样做得,件件皆能,不像如今世上人读了几句书便贞固不通,一些世事也不晓得。止要自食其食,毫不妄取于人,日用之间,到也将就过得。况天地间自然之利不因取之而为贪,不因不取而为廉。就略略取些也无妨碍,这也是圣贤中正之道。一日,子思偶尔出游,忽然一片树叶落在他衣服上,他就取来看一看,心里想道:这树叶随风飘落,眼见得是充物了,他也是天地生长,怎能彀生出一个裁制的法儿,庶不负天地生物之意。又想一想道:且待我看是什么叶,再作区处。仔细相看原来是片楮叶。子思想道:这楮叶编成一冠尽可戴得,何必定用布帛?就向地上拾了数十片拿到家慢慢编置起来,俨然是一顶冠了,将来戴在头上倒觉有些山林气象,甚是雅致。又一日,子思偶然游到一个旷野所在,只见许多青藜遍地荒生。子思想道:这也是天地间自然之物,取之无禁用之无罪的。遂取了数根回来,略加斫削,便是天然一条柱杖了。杖了藜杖,戴了楮冠,一发相称得极。只是子思身上的衣服破碎得异常,历年不曾有新衣替换,止得这几件旧衣服,寒也是他,热也是他,愈加坏得快些,初然不过有几处破损,落后渐渐破开来了,或是东挂一片,或是西挂一片,远远望着竟像禽鸟的毛羽一般。那离离披披的光景,更与鹑鸟相似,故此人人都把他的破衣服唤做鹑衣。那子思独居草屋,从来不曾有人与他缝补,也不曾有人替他浆洗,做人又极窒板,断不肯去央人,难道这样破碎,听凭他不成?就把破的所在打成一结,已后凡有破损的并不连补,只是扯将拢来打个结儿便罢,一件衣服上不知打上多多少少结儿。这些外边人又唤他做鹑衣百结,凡是一应服饰之类,都因年代多了,没一件不是霉烂的。遇着正冠的时节,则见那缨索又早断了,若要整理襟袖,只见两肘都露出来,就是脚下一双麻履,也是陈年宿货,偶然纳履之时,那足踵无有不踹在外面的。子思只是徐徐而动,并没有一毫烦躁之色。果然是:
华屋无关贤士念,美衣不动学人心。若非道义多真见,怎得尘缘彻底清。
子思虽处贫困,志气却甚清高,所以孔门诸弟子没一个不敬畏他。其中只有子贡聪明出众,天性又是好比方人物的,所以略略还有些与子思相伯仲。其诸人见了子思,未有不事之如严宾,就是夫子也觉得尊重他一分。其时,夫子正得志于鲁,做了中都宰。那些兵刑钱谷都择门人中有才干者分曹管理,只有子思却一些也不去烦渎他。那些门人见夫子不用子思,便在背地里议论道:可见子思只是个遁世之才,那些用世的事,一毫也着不得脚的。就是夫子平日欢喜他,都只是一个虚意,至如今做起事来,那里用得原子思着。所以,管兵也不用他,刑名也不用他,管钱谷田赋也不用他,管礼仪杂务通不用他。可见他的这些行径外面虽觉好看,其中实没恒用的。不久,夫子又进位司寇,那中都宰免不得要荐人顶代。这些用事的门人,个个摩拳擦掌,指望夫子荐他。也有在夫子面前微露其意的,也有当面不言要夫子会意的,也有故效殷勤等夫子自发心的,也有托彼此相好两下互荐的,乱纷纷了几时。一日,夫子果然有了荐本,大家正在猜疑未定,及至命下,却正是原子思代夫子做了中都宰,大家都是空想。可见子思向来比众不同的,就是夫子平日欢喜他的心肠,毕竟有个大用的所在。后人读到此处,有古风一首,单道夫子举原思的好处。
抡人自古号为难,圣哲知人世所艰。大器小成应有咎,小贤大任必遭弹。
我怀独羡尼山氏,曾拔诸生原宪寒。原子以贫砺其骨,矫然不染世纷繁。
量才自处能生吉,审德而居可任安。岂独原思须效力,还欲余人惜羽翰。
子思在位数月,果然庶事肃清,下吏凛凛。凡是为官的只是不要了钱,诸事都做得开去,人都怕他。但靠几分本分俸禄,支销过日子,这也是极难得的了。子思更加清介,连朝廷赐他自己的俸禄也把来辞了。夫子常常借些事端劝谕他,教他为臣食禄,理之当受,恐怕他蹈了矫廉名目,把与世人做口实。子思又会得夫子的意思,所以不辞,贮作公用,是不辞之辞也。他本性至洁,不可勉强到得的。正是欲知节操清如水,先试肝肠洁似冰。后来夫子致了司寇之职,辞鲁而去。子思也就挂冠不肯作宰,仍居隘巷陋室。不多时,子思的父母着人来说:父母俱已老年,风烛难保,要汝归来把持家业。但子思本是至孝的人,只因从师远游,亦出于必不得已,久离膝下,未尝不举心动念。一闻此言浑身战栗,存坐不宁,便有思归之意。正遇夫子归鲁,隐居洙泗,就去与夫子说知。夫子甚是怂恿他回去,好尽人子之道。子思便拜别了夫子,收拾归宋,不数日到家与父母相见,果然风景不异,只是年齿容貌比前大不相同。子思在父母跟前,请了许多旷违之罪。父母亦见子思道德学问真实有进,心中不胜之喜。子思在家奉事二亲,昏定晨省,夏清冬温,尽心竭力,无微不至,指望永享遐龄,久供子职,不料天数已尽,父母双亡。子思尽礼尽哀,必诚必信,将父母殡葬已毕,思想学问无穷,光阴有限,到底舍不得夫子,遂把家中什物都收拾了,带了妻子,一总雇了几辆车儿,自宋至鲁,竟到隘巷中住下。至鲁之时,即便去见夫子。夫子先尽吊唁之礼,后来又与琢磨道义,凡是同门朋友都来致些殷勤,其中也有与子思极相好的,闻得他移居在鲁,心中思想要与他尽一尽人情。只因子思平日狷介无比,这些繁文俗套那里用得?所以,连说也不敢说起,只是付之罔闻而已。又经数年,无不做些明心见性,希圣希贤的工夫,穷究渊源之学问,不求闻达于诸侯,矢志读书,忘情富贵,隘巷栖身,安贫乐道,皆谓颜子之后一人,孔门中如子思者绝少。有诗为证:
圣学如天不可几,精心体认也能知。先年虽惜颜渊死,今日原思更出奇。
第2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