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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聚餐会竭力争口腹检方书拚命省铜钱1

当下兰因也气嚅吁吁奔上楼来,问她娘道:“这班人究竟为着何事?”徐氏因问,这些强盗死出去了没有?兰因回说早走了,徐氏听了,不禁放声大哭。兰因劝道:“母亲且不必悲伤,方才他们抬去两口皮箱,箱内装的究竟是不是宗社党呢?”徐氏道:“呸,你道宗社党是些什么?这宗社党便是说的他呢。”兰因道:“不见得罢,他们既来捉他,为什么又放他逃走呢?”徐氏听说,猛然想起方才他们问答的话,果然宗社党不像是个人,若是个人,为什么要开箱搜寻呢?便道:“宗社党莫非是你父亲遗下的几套细毛皮衣服么?我没听得衣服有这种混名,而且藏这衣服的,也未必见得犯罪。我家隔壁衣庄内,不是明目张胆的挂着宗社党出卖么?从未见有人拿去充公,为什么把我家的宗社党都拿了去呢?”兰因惊道:“那件紫貂皮外套,可被他们拿去了不曾?”徐氏道:“还留给你呢!”
兰因听说,不觉流泪满面道:“那件紫貂皮外套,去年我要改做皮袄,你霸着不许,如今一古脑儿被他们拿去,如何是好?爹爹死后,遣下二万多银子衣服,一大半被你送给了心爱的人,剩下的又被强盗算计去了,我做女儿的一些光也不曾沾得,我好命苦也。”说着,便呜呜咽咽的哭了。徐氏道:“你又哭什么呢?我们丢了这许多东西,一定要想个法子弄回来才好,难道白听他们拿去受用不成!”兰因道:“说什么弄回来,我们母女二人,谁能够出头露面的去找脚路。便是找到了脚路,又向谁去要呢?”徐氏道:“我等虽是女流,还有亲家公呢。他在外边交游很广,须得请他来商议商议,才是道理。倘若我哭罢了你哭,你哭罢了又是我哭,那就没得了局咧。”
兰因听了,才止住悲声,徐氏便命娘姨快去请亲翁来。列位,你道徐氏的亲翁是谁?说出来大约看官们还有些认识,此人姓陈名浩然,乃是陈光裕的父亲。原来徐氏便是光裕的岳母,兰因便是他亡妻之妹。光裕临走时,原着人来请他丈母小姨同去的。无如徐氏一心恋着家中房屋,没人照顾,因此回却不去,不料今天果然出了这个乱子。陈浩然得信,即命老仆留心门户,自己急忙到了何家。徐氏接见,劈头一句便问宗社党是什么东西?浩然倒被他问住了,隔了一回才道:“这宗社党便是帮着大清皇帝,反对革命党的人,你们问他则甚?”
徐氏听说,对兰因点了点头,便把方才来了一群人,闯进楼上房内,说是都督派来捉宗社党的,宗社党没有拿到,却把两箱贵重衣服拿去等情,一一告知浩然。惟有那床底下捉出宗社党一事,却一句也不曾提及。浩然听说,怫然道:“都督者,人民之表率也。今纵令手下人如此猖狂,还当了得。你们不必惊慌,待我到会里去与会长说了,开一个特别大会,即刻发电到南京临时政府,不怕这都督不走他娘的路。”徐氏听了忙道:“这个使不得。此事并非都督之过,全是一班手下人惹出来的祸,你若把都督参了,岂不冤枉了好人么!况且我等只求取回原物,已是心满意足,又何必惊天动地的打电报给南京政府呢。”
浩然叹道:“话呢,原是不错。常言道:瞒上不瞒下。大约是一班手下人弄的鬼,都督也未必知道此事,我也不必伤这阴,待我亲自见都督,把此事缘由告诉他,令他把这班狐假虎威的手下人,重重警戒一下子,再追他原物便了。”徐氏大喜道:“若能如此,真是再好也没有,全仗亲翁大力。”
浩然谦逊了一会,辞别何家母女,直奔都督府而来。走到都督府前,只见四个黄衣兵士,荷枪植立门外,枪头上都插着刺刀,明晃晃的耀眼。浩然见了,有些害怕,探头朝里面一望,见二门外还站八名兵卒,八扞枪在两旁搭好架子。浩然自觉气绥,不敢进去。那守门的兵士,见他探头探脑,便喝问做什么的。浩然道:“我找人呢。”说着,便整一整衣服,大着胆子走进了头门。那二门口八个兵士,却谈笑自若,并不管他。浩然走过二门,又见第三道门外,除八名守卒之外,还有一名军官。浩然知道都督府的门禁,进了大门,那二门三门,都可自由出入的,便放胆走去。谁知才走到门口,便被那些守门兵卒吆喝一声,吓得浩然魂不附体,回身便走。那时恰巧外面走进一人,认得浩然,高声道:“陈先生哪里来?”
浩然见是自己的门生王守一,便道:“原来你也在这里。我有一件小事,意欲谒见都督,不料守门的不让我进去。”守一道:“正是呢,都督因外间刺客甚多,所以不轻易见客,先生此时,若无甚紧要公干,请到我们办公处坐一会罢。”浩然随着守一走到一处,见门外挂着军需科三字一块粉牌,守一引浩然进内坐下,亲自奉了一杯茶。浩然见这公事房内,共有四五个人,都在结算账目,十分忙碌。又听得有人念着眼镜费七百八十六元,应酬费一千五百六十八元。浩然在肚内暗想:这许多眼镜,不知谁戴的?那应酬费又不知请什么客?守一对浩然道:“我们军需科,执掌全军财政,出纳报消。近来有一班商民人等,纷纷助饷,累得我们昼夜不得空暇。其实这小小数目,济得甚事。他们郑重其事的送来一票,还不够我们都督请一次客呢。”
浩然道:“这也是他们各人的热心,所谓马载千钧,蚁驼一粟,各尽各的力量罢咧。”守一道:“方才你说有一件事,须要面见都督,不知是什么事?”浩然便把何家的事,约略说了一遍。守一道:“我看你还是不去见都督的好。这事大约是谍报科应科长办的,应科长与都督十分投机,你若冒冒失失见了都督,不但衣箱不能索回,论不定还得个大大的过失呢。”浩然道:“这便如何是好?”守一道:“据我的意思,还是与应科长情商为妙。”浩然道:“我与应科长素昧生平,如何能情商呢?”守一道:“你若依我的话,那应科长面前的说话,都由我代劳便了。”浩然大喜,催着守一快去。守一去了一会,回来道:“应科长承认箱子果然有的,不过他奉命而去,须得呈都督验明,再行发还,你隔两日再来一次罢。”
浩然谢了守一,回到何家,向徐氏道:“都督已见过,衣箱乃是谍报科应科长拿去的,须待验看明白,再行发还,你们不必担扰,隔两天包在我身上取回便了。”徐氏听说,十分欢喜。隔了两天,浩然又到都督府去了一遭,谁知仍不曾验过,次日又跑了一趟空,一连三天,毫无消息,不由得何家母女又起恐慌,逼着浩然设法。到了第四天,浩然从都督府回来,果然押着两部黄包车,每车拖着一只皮箱,箱上还粘有都督府的封条。徐氏见是原物,好生欢喜,即命人抬进里面,问浩然怎样取回来的?浩然道:“我今天见了都督,他还说不曾验过,我便发作了几句,末后我说,你今天若不还我衣箱,我一定要电致南京临时政府。他一闻此言,顿时着了忙,即刻差人向谍报科讨出这两只箱子,当面验过,加上封条,给我带回来了。”
徐氏称谢道:“足见亲翁力量不小,若教别人去,不知几时才讨得回来呢。”浩然听了,洋洋得意。兰因急于要看那件貂皮外套可曾失去,催着她娘开箱观看。徐氏道:“你忙什么呢,衙门里出来的东西,还怕少了不成?”浩然便帮着他们撕去封条,徐氏轻轻的揭开箱盖一看,忽然叫了声阿唷,不觉向后倒退几步,手一松,那箱盖霍的一声,重复阖上。浩然没有看清,惊问什么回事。徐氏气喘得回不出话来。浩然便自己开箱观看,谁知不开犹可,一开之后,顿时气得发昏章第一,不由的目定口呆,连声咄咄。原来箱中并无衣服,只有一床破烂不堪的被絮,裹着些砖头石块之类。兰因即忙把那只箱子打开看时,也和这只一般的几块碎石,一床棉被,她那件心爱的貂皮外套,已不知哪里去了。兰因此时只急得双足乱跳。徐氏定了神,忙问浩然道:“方才亲翁不是说的都督开箱时,亲翁当面在场么?”
浩然满面紫涨道:“不不不是我当面在场,乃是都督与应科长当面验看的呢?”徐氏不言语了。兰因听他这般说法,便奔回房中,嚎啕大哭。徐氏也掩泪上楼。浩然自觉没趣,回到家中,愈想愈恨,当时便打发家人出城,到陈太太那边送信,自己草了一张节略,预备告知会长,与军政府大起交涉。他这会叫做旧学维持会,会友一大半是本地绅士,其余不是诗人,便是词客,真所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没一个不是圣人之徒。这天正值会中开会,因此会友到的很多,今日所开的不是职员会,也不是评议会,却是聚餐会。与会的,每人派出小洋五角,因此都是空腹而来,预备着大嚼一顿,装满了回去。浩然到事务所时,已是灯烛辉煌,品字式摆看三桌筵席。那班会员,却团团围困在桌边,考验这几只冷碟。有一位钱守愚先生赞叹道:“这盆鸡真好,又肥又新鲜,可惜东西不多,少停醮些芥末,吃他两块,真是其味无穷也。”说时觉得下嘴唇一凉,对面那位杨九如先生嚷道:“守愚兄留心尊涎,别滴在小菜盆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