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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崇节俭议
俭,德之共也。奢,恶之大也。从古无以奢昌而以俭败者。《诗》葛屦、蟋蟀,刺俭不中礼。《礼》曰:晏子豚肩不掩豆,浣衣濯冠以朝,君子以为隘。皆有为言之也,非通论也。乃适以藉好奢者之口,贻害于风俗人心甚大。善乎,《论语》曰:“礼,与其奢也宁俭。”好奢者可无辞矣。全盛之天下犹宜俭,何况凋残?承平之天下犹宜俭,何况兵革?
比者军兴十年,戒严遍天下,征调供亿,赋车籍马,行赍居送,远近骚然,农桑废于征呼,膏血竭于转饟,饿殍在衢,菜色在室,天下之贫,于兹极矣。欲有以保黎民苏元气,变醨养瘠,惟有一于俭而已。《礼》曰:“国家靡敝,则车不雕几,甲不组縢,食器不刻镂,君子不履丝屦,马不常秣。”於乎,此何时乎?岂仅靡敝之谓乎?惟是骄淫矜夸,习与性成,间有一省、一郡、一县完善之区,俗尚即如故,残破之区稍稍安辑,亦渐即如故,非有以挽回之不可。然而其法实难,将劝导之邪?必不从。将惩创之邪?扰民之害大。梁武帝所谓家家搜检其细已甚,更相恐胁以求财帛者,未始非确论。且奢亦无甚大罪,法穷而汔于不从,计惟有躬行以化之。
奢俭之端,无过宫室、车马、饮食、衣服四者。宫室、车马逾制者尚少,饮食无可禁,是禁奢以衣服为第一义。帝尧冬日麑裘,夏日葛衣。[《韩非子》]卫文公大布之衣,大帛之冠。汉文帝身衣弋绨。[《汉书?文帝纪》,《东方朔传》同。又《贾谊传》“今帝之身自衣皂绨”,文既屡见,自是实事]我朝世崇俭德,度越前代,上方服御,不能更为抑损。今议王公以下大小百官,一概衣布,锦绣纂组,或为亵衣,或为贱者之服,不得为公服。或曰:得无升国体乎?夫卫文国君犹布衣,廷臣何害?汉文天子仅弋绨,廷臣可知。贵人衣布则俗必重布,重布则一切文饰皆不称,不言俭而自归于俭矣。又衣之可奢莫裘若,千金万金无底止,宜禁反裘,《玉藻》“表裘不入公门”,疏言表裘在衣外可鄙亵。《诗》“彼都人士,狐裘黄黄”,诗意乃一望而见之词,皆古反裘之证。然秦、汉以下即无之,似可禁断,并貂裘之制亦从删。此亦崇俭一善术也。
复宗法议
三代之法,井田、封建,一废不可复。后人颇有议复之者,窃以为复井田、封建,不如复宗法。宗法者,佐国家养民、教民之原本也。天下之乱民,非生而为乱民也,不养不教有以致之。牧令有养教之责,所谓养,不能解衣推食;所谓教,不能家至户到。尊而不亲,广而不切。父兄亲矣、切矣,或无父无兄,或父兄不才,民于是乎失所依,惟立为宗子以养之、教之,则牧令所不能治者,宗子能治之,牧令远而宗子近也。父兄所不能教者,宗子能教之,父兄多从宽而宗子可从严也。宗法实能弥乎牧令、父兄之隙者也,《诗》曰:君之宗之。公刘立国之始,即以君与宗并重,《左氏传》晋执戎蛮子以畀楚,楚司马致邑立宗焉,以诱其遗民。正与公刘诗相表里。盖君民以人合,宗族以天合。人合者必藉天合以维系之,而其合也弥固,嬴政并天下,始与井田。封建俱废。秦亡之后,叔孙通等陋儒,不知治本,坐令古良法美意浸淫澌灭不可复,故汉初知徙大姓,借其财力实边实陵邑,而不知复宗法。魏晋知立图谱局,而不知复宗法。唐重门第,至以宰相领图谱事,而不知复宗法。惟宋范文正创为义庄,今世踵行者列于旌典。又令甲,长子没必立承重孙,二事颇得宗法遗意,自可因势利导,为推广义庄之令。
有一姓即立一庄,为荐飨、合食、治事之地,庄制分立养老室、恤嫠室、育婴室,凡族之寡孤独入焉。读书室,无力从师者入焉。养疴室,笃疾者入焉。又立严教室,不肖子弟入焉。立一宗子,复古礼。宗子死,族人为之服齐衰三月,其母妻死亦然,以重其事。[又有宗妇死,夫虽母在为之禫,宗子之长子死为之斩衰三年,则骇俗不可行矣]名之曰族正,副之以族约,[注,桂林陈文恭公议。公于乾隆中年抚江西有此令,未及成而去,继之者以他狱连及祠户,遂一律毁祠追谱,与公意正相及]族正以贵贵为主,[安阳许三礼议]先进士,次举贡生监,贵同则长长,长同则序齿。无贵者,或长长,或贤贤,族约以贤贤为主,皆由合族公举。如今义庄主奉法无力建庄者,假庙寺为之。嫁娶丧葬以告,入塾习业以告,应试以告,游学经商以告,分居徙居、置产斥产以告,有孝弟节烈或败行以告,一切有事于官府以告。无力者随事资之,一庄以千人为限。逾千人者分一支庄,增一族约。单门若稀姓,若流寓,有力者亦许立庄,无力者择所附,如吴则同出泰伯之类。又如昌黎所谓何与韩同姓为近之类。无可附者则合数百人为一总庄,亦领以庄正、庄约,期于亿万户皆有所隶而止,《周礼》宗以族得民,赅词也。有谓庶人无宗者非是,前人已辨之。立庄之后,敦劝集资,令经费充赡。另议永停捐例,惟存民爵,正可为奖励立庄之用。
夫宗法既为养民教民之原本,其有功于国家甚大,膺兹上赏,不为过也。窃以为今天下之大患,有可以宗法弭之者不一端:
一,宗法行而盗贼可不作。人性本善,孰不知廉耻,孰不畏刑罚?盗贼之甘于扞法网者,迫于饥寒而已。宗法既行,民无饥寒,自重犯法。《大传》云:爱百姓故刑罚中。顾氏炎武为之说曰:“天下之宗子各治其族,罔攸兼于庶狱,而民自不犯于有司。”又云:庶民安故财用足。顾氏曰:“收族之法行,而岁时有合食之恩,吉凶有通财之义。”本俗六安万民,三曰联兄弟;六行之条,曰睦、曰恤,不待王政之施,而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矣。此物此志也。
一,宗法行而邪教可不作。宗法之善,在有余则归之宗,不足则资之宗。邪教之宗旨,大都窃此二语,以聚无赖之民,始则济其不足,终则括其有余。乡愚无知,狃目前之利,陷于畔逆而不之悟。宗法既行,谁不愿以其从教主者从宗子哉?
一,宗法行而争讼械斗之事可不作。今山东、山西、江西、安徽、福建、广东等省,民多聚族而居,强宗豪族,桀黠之徒,往往结党呼群,横行乡里。小则纠讼,[注,乾隆中,江西诸大族多互讼,辄酿大狱。巡抚辅德至疏请禁止,毁祠追谱,可谓因噎废食]大则械斗,[闽、广最多,近来尤甚]为害甚巨。皆其族之不肖者号召之。夫一族中岂无贤者?无权无责,闭户不与闻而已。宗法既行,则贤者有权有责,君子道长,小人道消。即有一二不肖者,何难以家法治之哉?
一,宗法行而保甲、社仓、团练一切之事可行。宗法以人人有所隶为主,是亿万户固已若网在纲,条分缕析,于是以保甲为经,宗法为纬,一经一纬,参稽互考,常则社仓易于醵资,变则团练易于合力。论者谓三代以上之民聚,三代以下之民散。散者聚之,必先聚之于家,然后可聚之于国。宗法为先者,聚之于家也。保甲为后者,聚之于国也。彼商鞅什伍连坐之法,亦其时同井未尽离,宗法未尽坏之证。如后世之民无常居,五方杂处,比邻或不相识,顾欲与以连坐,鞅虽酷亦势不可行。鞅借宗法以行其令,而即废宗法,小人举动往往如此。今保甲诸法之不行者,以无宗法为之先也。《尚书》“黎民于变时雍”,始于亲九族。《诗》以关雎、麟趾为王化之始,《孟子》“人人亲其亲,长其长,而天下平”,《大学》“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天子自齐其一家,为治平之始。亿万姓各齐其亿万家,为治平之终而已矣。
重儒官议
先儒言师道立则善人多,师儒之盛衰,人才升降之原本也。今郡县莫不有学,学莫不有师。诸生以百数,仅识面者廪生耳,增附皆陌路。岁时敛学租,候伺学使者按部,争新生之贽。诸生获谴,为州县典守如狱掾。此外无事,绝无所谓教育人才之意。於乎,师道之不讲久矣。无他,位既卑权亦微,流品近益杂。汉成帝诏所谓为下所轻,非所以尊道德者也。
今天下惟书院稍稍有教育人才之意,而省城为最。余所见湖南之岳麓、城南两书院,山长体尊望重,大吏以宾礼礼宾之,诸生百许人,列屋而居,书声彻户外,皋比之坐,问难无虚日,可谓盛矣。独惜其所习不过举业,不及经史;所治不过文艺,不及道德。而楚南多才,往往发迹其中,矧能由是而进于经史、道德也哉。考《宋史》:晏殊知应天府,延范仲淹以教生徒。盖书院也。厥后因其制为学校,然则学校之初固如是,后乃陵夷衰微以汔于今也。朱子曰:“须是罢堂除及注授,教官请本州乡先生为之。”陆氏世仪曰:“教官不当有品级,亦不得谓之官。盖教官者,师也,师在天下则尊于天下,在一国则尊于一国,在一乡则尊于一乡,无常职亦无常品,惟德是视。”顾氏炎武曰:“师道之亡,始于赴部候选。”又曰:“教官必聘其乡之贤者以为师,而无隶于仕籍。”昔贤论说如彼,今时情事如此。愚以为惟合书院、学校为一,而后师道可尊,人材可振也。
移书院于明伦堂侧,建精庐可容一二百人,郡县主之。省会则督抚、学政主之。春秋祀事及学政,试事归州县。出纳琐屑,领以城绅,合通学之人而教之。举贡愿至者与焉,同其甲乙。童生则简其尤者与焉,异其甲乙。择师之法,勿由官定,令诸生各推本郡及邻郡乡先生,有经师、人师之望者一人,官核其所推最多者聘之。不论官大小,皆与大吏抗礼,示尊师也。厚诸生廪饩,居院者为内课,使足以代训蒙。不能居院者为外课,半之。月官课一,亲诣以重其典,有事则改日。师大课一,小课一,家远又不能居院者,为附课。季一课,不给饩。非游学连三季不至者,山长告于学政而黜之。有败行亦然。小过降童舍,期而复之。笃疾给冠带,愈而复之。其黜陟略用宋、元、明三舍积分法而变通之。法以大课名次并计,以得数少多为先后,造积分册,随课升降,岁终简其积分居最而品行亦优者数人,送学政参定之,以次贡入太学。经岁科十试,凡十五年而出书院,愿留者仍听。行之数年,文风不日上,士习不丕变者,未之闻也。
或曰:文风固进矣,士习何与焉?曰:亦在择师得人而已。师得其人,见正事,闻正言,行正道,习与正人居之,不能无正。芳臭气泽之所及,有潜移默化于不自知者,夫闻风犹将兴起,况同堂乎?且夫观人之法,不惟暂惟常,不惟显惟微,不惟矜惟忽,而能见于常、于微、于忽,独有朝夕与居之人,责之以保举,其有滥焉、幸焉者鲜矣。岂与夫一人之荐牍、一日之文字,所可同年语哉?于是太学中人皆天下之选,非一百八金之流可比。司成诸职必极天下之选,始足副人望,亦宜由诸生公推翰林官请简,列屋以容千人为率,廪之如郡县,居监读书,三年与之官。所谓天下文章,莫大于是,彬彬乎盛矣哉!

余与景亭先生虽同里闬,未得一见。逮先生归自京华,予居海上,管君小异,时为予称道。先生不置,屡以予平日所论议邮寄吴门,如致周弢甫徵君诸书,俱蒙先生许可,谓可当洋务嚆矢。余亦时以欧洲近事转告先生。赭寇南窜,江浙沦陷,先生避居冲山,旋来沪渎,宜可昕夕过从,获闻绪论,人事羁纤,未遑抠衣进谒,修弟子仪。盖严主政驭涛师先生之高足也,余幼曾执经问字,宜以小门生礼见,然不敢无事轻造也。同治初元,余作粤游,一去不返者廿年。一代大儒,千秋硕学,遂至失之交臂。惜哉,然读其书,思其人,无异晤对于一堂之上。先生上下数千年,深明世故,洞烛物情,补偏救弊,能痛抉其症结所在。不泥于先法,不胶于成见,准古酌今,舍短取长。知西学之可行,不惜仿效,知中法之已敝,不惮变更。事事皆折衷至当,绝无虚憍之气。行其间,坐而言者可起而行。呜呼,此今时有用之书也,贾长沙、陈同甫逊此剀切矣。今日知先生者尚有人,而行先生之言者恐无其人矣。此余之臆谭,所以覆瓿而不出也。乡后学王韬谨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