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熊,宁化泉上里人;字元仲,号寒支子。博览载籍,为文雄峭凄丽。久困诸生,大学士黄道周、都御史何楷、礼部侍郎曹学佺交章荐之,王命府县官趋世熊赴廷试;世熊疏辞曰:臣奉旨颤悸,背汗流踵。臣髫年在泮,九踬场屋;鼯鼠之技,败露尽矣!非有秘韬潜德迟久俟今乃彰也。陛下徇三臣之过举,意僮佣为异才,是恃荐举为得鸟之罗也。臣愚以为荐举匪人,臣其一也。由臣例之,滔滔皆是也;敢为陛下历陈之,可乎?陛下登极恩诏一款,每县举真才三人。臣谓天下中人多而异才寡,邓、冯、寇、贾,天下无二、三也,况一邑乎!若乡曲愿人,无裨缓急,何取每县三人,充斥仕路哉!自臣所见,郡邑举士,盖有目不识六籍而冒以宏博之科,梦未见七书而奖以孙、吴之略者。学官以颓堕之年,识趣卑污;士子以蝇蚁之情,夤羶走窦。其整身方洁、骨气冰棱,守令闻名而不识面者,虽老死牖下,无缘登荐剡也。如是则举者不才,才者不举;臣以为郡邑荐举可废矣。至於藩王、阁部、院寺、台省、监司、方面各有荐士,非琐琐姻娅,则纨絝子弟也;非眯目素封,则走室神棍也。今仕籍自钦授特简外,文臣如试主事、试中书司务博士、试推官通判知县不下数百人,武臣如总、副、参、游、都司、守备不下数百人。此千数百人为陛下抚流民、核军实者谁乎?为陛下靖山海、清畿甸者谁乎?是千数百人,如虚无人也;纷纷差遣,徒耀饰舆马、烦苦驿卒,大字名刺投谒姻邻、夸炫市里而已。自奉命以迄复命逐尘途者,臣不知所行何事也;亦苟完套格耳!原若辈之始进也,酬荐主有例、酬部覆有例;千数百人,非数十万赂不济也。则是朝廷失数十万钱之实,而得千数百无用之蠹也;亏损国灵,孰逾於此乎?且非徒损国灵也,又坏人心。为士者习见故所等夷,猥琐庸闒,胸不能知古今成败,口不能道当世利弊;一旦冠盖赫然,易如反掌。於是富者由径纳赂、贫者违言上策,尽弃本业而嚣然有掇拾轩冕之思:盖自是士不安为士矣。为民者习见屠酤仆隶、讼师优卒、游手失业之徒,手不挽强、股不跨鞍、目不识丁,一旦被服金紫,头角顿异,以为锦绣犹敛襚也;亦各尽弃本业而嚣然有攘窃节钺之意:盖自是民不安为民矣。士不安为士,则士不可治也;民不安为民,则民不可理也。下犯上、贱陵贵、利破义,良心泯丧,荡检逾闲,则此官为之俑也。且非徒坏中人之心,又以绝豪杰之路。夫鲵鳅所饵,蛟龙不染其纶;鸱鸢所嗜,鵷雏不吓其臭:尾琐者冒进而破毁廉隅,俊雅者必回翔而护持方隅也。不识廉隅,虽狗窦容身以为荣;自负方隅,即一岁九迁以为辱也。昔者崔浩欲屈眭夸为中郎,夸曰:桃简已为司徒,何足以此烦国士哉?
徐鼒曰:蓝鼎元谓:世熊少时尝单车走泉州,出安海,潜观郑芝龙;其意念深矣。及唐王据闽,日月出矣,爝火不容於不熄;宜世熊之不应聘也。福州陈金城孝廉出所藏寒支集示鼒;皆怆怀故国,悼念师友之作。思肖麦秀之悲,沈书眢井;子期酒垆之感,闻笛山阳。所谓亡国之音哀以思欤!时与世熊同徵者,有林逢经、林逢平、涂伯案;三人者,皆古独行君子也。详载纪传中,兹不赘焉。明徵举人郭金台为职方司郎中,辞不赴。
金台,湘潭人;字幼隗。本姓陈氏;遭家难,冒姓郭。中崇祯己卯(一六三九)副榜。会举行积分法(考曰:崇祯元年,上幸太学,廷臣请复高皇积分法;上从之),朝士屡以名荐,不赴;例授官,亦不就。中隆武丙戌(一六四六)举人。貌奇伟,议论风生。流贼陷湖南,请於督师何腾蛟练乡勇为守御计。既知时不可为,乃隐衡山,绝口不谈世事。腾蛟以职方郎中荐,再起监司佥事,皆以母老辞。临终自题其碣,曰遗民郭金台之墓。
徐鼒曰:自顾炎武以下,徵聘之日月不可闻,悉次之夏允彝後何?事类人亦类,则以类书之。当日蒲轮四出,蝇羶蚁附而来者,其皆李世熊之所窃笑乎;蜚遯旡不利,吾於楚得一人焉,曰郭金台。
明鲁兵部主事摄余姚知县王正中进监国大统历。
正中字正撝,直隶保定人,宁武侯之仁从子。崇祯丁丑(一六三七)进士,授长兴知县。国变流寓绍兴,监国以兵部职方主事石摄余姚县事。时军旅猝起,市魁里正得一劄付,则入民舍括金币,郡县不敢问。正中率所练乡兵之任,令各营取饷必经县票品核资产以应,否者以盗论;民间稍靖。正中喜星象、律吕、度数之学,故与余姚诸生黄宗羲善,造监国鲁元年丙戌大统历以进。表曰:伏以上天下泽,颁朔以定民心;治历明时,纪年以垂国统。知大明之昭然,斯余分之不作。窃自高皇洗湛昏之日月,颁之夏、商;列圣承复旦之乾坤,分其经纬。岂意天崩地裂,玉改鼎沦。幸遇主上飞龙会稽,援戈江左;而日官失御,天学无传。虽百务未遑,姑次第夫典礼;乃一统为大,将肇始夫春王。一雁不来,竟是谁家之天下?千梅欲动,难慰避地之遗民。臣正中博访异人,亲求岩穴。有黄宗羲者,精革象之学,任推算之能;爰成大明监国鲁元年丙戌大统历一卷,谨缮写随表上进以闻。诏优答之,宣付史馆(考曰:本全祖望鲒埼亭集)。
冬十月,明兵科给事中刘中藻颁诏浙东,鲁王不受。
中藻颁诏於浙,将吏恇惑,监国将避位。督师张国维自江上驰还,令勿宣读;议曰:唐、鲁同宗,无亲疏之别;义兵同举,无先後之分:惟成功者帝耳!若一称臣,则江上诸将须听命於闽,如王之号令何?熊汝霖亦言:主上原无利天下之心,唐藩亦无坐登大宝之理。使闽兵克复武林、直取建业,功之所在,谁敢与争!此时而议迎诏,未晚也。钱肃乐、朱大典谓:宜权称皇太侄报命;大敌在前,未可先雠同姓。议大不合,然卒如国维指。国维上疏闽中曰:国当大变,凡为高皇帝子孙,咸当协心并力,誓图中兴。成功之後,入关者王;监国退守藩服,礼制昭然。若以伦序、叔侄定分,在今日原未假易。且监国当人心溃散之日,鸠集为难;一旦退就藩服,人无所依。闽中鞭长莫及,猝然有变,唇亡齿寒,悔将何及!臣老矣,岂若朝秦暮楚者举足左右为功名计哉!王览疏,无如何。自是闽、浙水火矣。
明鲁行人张煌言自请使闽,从之。
煌言请使闽释二国之嫌,监国从之。
明加原任兵部郎中王期昇总督衔、御史彭遇颽佥都御史衔,大学士路振飞、曾樱封还内诏。
期昇、遇颽至行在,中旨加衔。振飞、樱封还内传,谓遇颽依附马士英,巡按杭州,搜括激变;期昇奉朱盛澂称通城王,派饷苛虐、强取民女,不可用。乃止。
徐鼒曰:闽中爵赏之滥,较南都为尤甚。虽曰天步艰难,政宜含垢;而贤奸糅杂,胡以劝惩?特书封还者,嘉之也。
明擢知州金堡为兵科给事中,力辞不受;请敕印联络江上师,从之。
堡字道隐,仁和人。崇祯庚辰(一六四○)进士,授临清知州;坐事罢,旋丁母忧。杭州失守,偕里人姚志倬起兵山中。时何腾蛟请王幸湖南,会堡朝行在,言腾蛟足倚,急宜弃闽幸楚。且言:中兴之国,须马上成功。湖南有新抚诸营,陛下亲往,效光武故事;若乃千骑万乘出警入跸,承平威仪且屏不用。王大喜,语廷臣曰:朕见金堡,如获异宝。即授兵科给事中。堡以服未终,力辞;请赐敕印,联络江上师。既至浙,入大将方国安军;诸事於鲁者诋曰:堡已北降,来为间谍耳!监国语国安,国安执堡。御史陈潜夫曰:彼与姚志倬起兵,公所知也。今其家且渡江来,何罪见执?国安曰:此郑氏意。因出芝龙书示之;且曰:今我释之去,去勿入闽,入闽必杀之;我不敢得罪郑氏也。潜夫以告;堡曰:我必入闽缴敕印;倘中道死於盗,亦命耳!明年夏再谒王,以敕印上。王欲夺情,固辞;不许。芝龙谓将大用之也,嫉愈甚。大学士曾樱曰:果欲保全堡,莫若听其辞。遂以秋八月辞朝去。闽亡,堡流寓他所。
明命大学士苏观生募兵南安。
杨廷麟请王幸江右、何腾蛟请幸湖南、浙中诸将请如衢州;王欲出赣入楚倚腾蛟。观生见郑氏不足与有为,且事权悉为所握,请王赴赣州,经略江西、湖广。王议遣观生先行,乃有是命。
明副将徐必达率兵援吉安,败死。
壬辰(十四日),明鲁方国安、张国维、钱肃乐会师,与我大清兵战於杭州之草桥门。
是日,战於江上;方国安严阵以待,张国维、钱肃乐率本部兵翼後。前锋副将锺鼎新用火攻,击杀绯衣大将一人;诸将吕宗忠、王国斌、赵天祥等各斩杀数十级,夺获军械。连阵十日,诸军皆有功。第七战尤捷,追至草桥门下;会大风雨,弓矢不能发而退。时浙西义旗四起,苏、松、嘉、湖列营数百,杭州危甚。钱肃乐请率兵由海道窥吴,不听。说者谓:监国初起江上,适有浙西首尾相应之势;惜坐失此机会也。
明鲁户部主事董守谕请计兵授饷,不果行。
第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