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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夏四月十有五日甲子,千总何勉在南路凤山林捉获王忠、刘富生、陈郡等,蓝廷珍遣解内地,听总督满保题达正法。朱一贵孽党尽绝矣。台湾平。
蓝鼎元曰:台湾治乱之局,迥出人情意计之外。其地方数千里,其民几数百万,其守土之官,则文有道、有府、有县令、大小佐贰杂职若干员,武有总兵、副将、参将、游击、守备、大小弁目若干员,其额兵七千有奇,粮储、器甲、舟车足备。又当国家全盛,金瓯靡缺,而朱一贵以喂鸭小夫,欻焉倡乱,不旬日间,全郡陷没,此岂智能所及料欤!太平日久,文恬武嬉,兵有名而无人,民逸居而无教,官吏孳孳以为利薮,沉湎樗蒲,连宵达曙。本实先拨,贼未至而众心已离,虽欲无败,弗可得己。然鹿耳、鲲身,夙称天险,郑氏一踞其间,遂历三世;国家图之数十年,费钱粮几百千万,而后能收之。今不动声色,七日恢复,巨魁就擒,孽从授首;即使孙吴复生,亦未敢望功成若斯之速也。良由圣祖仁皇帝德福齐天,神威远震,将卒用命,海若效灵,是以摧陷廓清,不劳而边疆底定。谕旨遥颁,白叟黄童,无不感激流涕,盖至仁厚泽,沦浃人心者深也。诸臣或运筹帷幄,出力疆场,克敌致果,功在社稷。欲以鼓励将来,收千秋百岁用人之效,则不得以其为日无几少之矣。乱不久,祸不深,削平者之绩不大,此非君子之言也。赏罚明,则民易使。今日之酬勋,他年之龟鉴。知此说者,其知未雨绸缪之道乎?台湾海外天险,较内地更不可缓。而此日之台湾,较十年、二十年以前,又更不可缓。前此台湾,止府治百余里,凤山、诸罗皆毒恶瘴地,令其邑者尚不敢至;今则南尽郎娇,北穷淡水,鸡笼以上千五百里,人民趋若骛矣。前此大山之麓,人莫敢近,以为野番嗜杀;今则群入深山,杂耕番地,虽杀不畏,甚至傀儡内山、台湾山后、蛤仔难、崇爻、卑南觅等社,亦有汉人敢至其地,与之贸易。生聚日繁,渐廓渐远,虽厉禁不能使止也。地大民稠,则绸缪不可不密。今郡治有水陆兵五千余人,足供调遣。
凤山南路一营,以四五百里山海奥区,民番错杂之所,下淡水、郎娇盗贼出没之地,而委之一营八百九十名之兵,固已难矣。诸罗地方千余里,淡水营守备僻处天末,自八里岔以下尚八九百里,下加冬、笨港、斗六门、半线皆奸宄纵横之区,沿海口岸,皆当防汛戍守,近山一带,又有野番出没。以八九百里险阻丛杂之边地,而委之北路一营八百九十名之兵,聚不足以及远,散不足以树威,此杞人所终夜忧思而不能寐者也。台民好为盗贼,不因饥寒。方庆削平,又图复起。去岁平台大定之后,尚有布散流言,啸聚岩谷,复谋作乱者数次,屡经扑灭,岁余始殄。而王忠一贼,伏匿深山,至我皇上即位,乃克就缚。可见地方广大,搜捕弗周,虽平台仅在七日,而拔尽根柢,东擒西剿,亦有两载艰难。欲为谋善后之策,非添兵设官、经营措置不可也。以愚管见,划诸罗县地而两之。于半线以上,另设一县,管辖六百里。虽钱粮无多,而合之番饷,岁征银九千余两。草莱一辟,贡赋日增,数年间巍然大邑也。半线县治,设守备一营,兵五百。淡水八里岔设巡检一员,佐半线县令之所不及。罗汉门素为贼薮,于内门设千总一员,兵三百。下淡水新园设守备一营,兵五百。郎娇极南僻远,为逸盗窜伏之区,亦设千总一员,兵三百,驻札其地。使千余里幅员声息相通。又择实心任事之员,为台民培元气。寇乱、风灾、大兵、大疫而后,民之憔悴极矣。然土沃而出产多,但勿加之刻剥,二三年可复其故。惟化导整齐之。均赋役,平狱讼,设义学,兴教化,奖孝弟力田之彦,行保甲民兵之法,听开垦以尽地力,建城池以资守御,此亦寻常设施耳。而以实心行实政,自觉月异而岁不同。
一年而民气可静,二年而疆圉可固,三年而礼让可兴;而生番化为熟番,熟番化为人民;而全台不久安长治,吾不信也。顾或谓台湾海外,不宜辟地聚民,是亦有说。但今民人已数百万,不能尽驱回籍,必当因其势而利导约束之,使归善良,则多多益善。从来疆域既开,有日辟,无日蹙,气运使然。即欲委而弃之,必有从而取之。如澎湖、南澳皆为海外荒陬,明初江夏侯周德兴皆尝迁其民而墟其地,其后皆为贼窠,闽广罢敝。及设兵戌守,迄今皆为重镇。台湾古无人知,明中叶乃知之,而岛彝盗贼,后先窃踞,至为边患。比设郡县,遂成乐郊。由此观之,可见有地不可无人。经营疆理,则为户口贡赋之区;废置空虚,则为盗贼祸乱之所。台湾山高土肥,最利垦辟。利之所在,人所必趋。不归之民,则归之番、归之贼。即使内贼不生,野番不作,又恐寇自外来,将有日本、荷兰之患,不可不早为绸缪者也。闲居无事,燕雀处堂,一旦事来,噬脐何及!前辙未远,不可为寒心哉!殉难诸臣,虽功过不一,然大节炳然,足以增光宇宙,褒其后而略其先,崇奖义烈,用慰忠魂,亦因以为鉴可也。
台自奸民起衅,以及平定安集,中间事迹繁多,千头万绪,欲以一篇文字,网罗而条贯之,非有浩然刚大之气,排山倒海之力,剸犀断蛟之笔,未有不如理乱丝、或附赘悬疣、顾此失彼者也。兹纪一气呵成,绝大神力。
叙乱之所由生,至纤至微,止在守土恬熙,便开出无穷祸变。可见凡有地方责任之君子,皆当兢兢业业,无事常如有事之防,不可以未雨绸缪为迂也。
冈山初起,贼势未成,不论中才将弁,疾趋便可扑灭,偏遣一庞然无用之周应龙,玩寇殃民,养成贼乱。日行五里、十五里,稍胜收兵,方战遽退等情形,不但写出豚尨见虎,丑态万状,亦见离郡咫尺,镇道奚罔闻知,并不急遣能员,将兵往换,以致赤山败衄,贼遂长驱入郡。此又用人不慎,泄沓成风之过也。
金瓯雄郡,无端陷没,此时当事,成何光景!幸有阵亡殉难如许、李、游、罗诸公,凛凛生气,至今犹存,令读者心神飞舞,为歌“地维赖以立,天柱赖以尊”之句。彼抱头鼠窜,缩颈蝤蛭,能不愧死无地乎!
补入高永寿兵僧轶事,追咎从前镇道疏忽,全不以封疆为意。是以贼起浃旬,县府继陷,称孤道寡,妄希封拜。直书弗削,以见累累肉食,谁生厉阶,盖伤之也。
不死不逃,能全臣节,如游击刘得紫,尚犹有恻隐羞恶之心,故亦许之。若林亮之独排众议,保守澎湖,则诸将中第一出色。写得有声有光,须眉俱动。使斯人早在台湾,必无弃地奔逃之事。而用斯人以制敌,则又何敌之不摧?是澎湖一守,扼住台湾门户,并收复台湾之先锋,亦在其中。此文字一大枢轴也。
满督赴厦督师,深得控制机宜。一切调度,俱臻绝顶。肃兵安民,于戡乱功已过半。读者于怒发冲冠之余,忽睹此景星庆云出现,不觉心中为之一慰。
大师出征,军威雄壮。不杀二字,使反侧子自安,尤为平台第一机括。鹿耳、安平、鲲身、西港数大战,写得如火如荼,五花八门,变化入妙,不啻亲提枹鼓,目睹垓下、昆阳,飞戈、鸣镝时也。
府治既收,罪首就擒,平定南北二路,如风卷萚。沟尾庄、下淡水义民,功不可没。而一二附和倡乱,同党渠魁,亦必陆续擒抚,方得根株净尽。中间插出疠疫风灾,惨苦异常。见得台民喜乱,戾气薰蒸,即使国法可宽,天道亦不肯宥,可为大戒。乃尚有甫平思乱、既赦复叛之奸民,则虽欲不杀,岂可得乎?盐水港、六加甸、旧社、红毛寮、石壁寮、下淡水、三林、竹仔脚再叛诸孽,一一正法,台民亦可以恍然悔悟,不敢复萌非分之想矣。
通篇大意,在儆励地方文武,当刻刻以吏治民生为念,使盗贼无自而兴。若稍一玩憩,便功名身家性命,靡不随之,且费后人许多区画。此居官者之不可不慎也。愚人作贼,不过要想妄行。朱一贵聚党数十万,不为不多,陷府杀官,劫库僭号,不为不横;然屈指几日,枭首碎尸,诛及亲属。数十万党,俱归何处?即后此再叛,如杨君、林君等八九案,无一不竿示藁街。作贼果何益乎?所以儆凡为民者,皆当起忠孝仁让之心,而消其犯上作乱之气。官民交勉,则海甸畇畇,常保宁谧,子孙世世,俱享升平。此作平台纪略者之意也。
大书特书,正叙侧叙,补叙插叙,分叙合叙,错综变化,矫如游龙。至其〈徙,阝代彳〉然而起,咄然而止,遥接遥应,飞渡陪渡,笔笔有神。一篇万五六千言,读之惟恐其尽,不复有冗长污漫之叹。知其浸淫于史汉者深矣。
总论鉴前车,筹未雨,措置设施,绝大经济,则又当于长沙、中垒间求之。此有关世道之文,非腐生所可与议也!天长王者辅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