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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猎野猪的故事(1)

“我都从不曾见过一次狼呢。”小四说。我同样是从不曾见过的。但小四这孩子有一个乖脾气,譬如赖到你身上时,他说不吃过酸月饼,你就得说一个月饼发酸
或到什么地方吃酸月饼的故事,他才会满意。他说不见过什么,你也说不见,那可不成。不见,总听过的,就说听的吧,也可以。一句话,小四赖到身上时,是要听故事,但这故事又得由他点,不依他办,那下一次再来做客时就不理。今天是四月五号,小四家丁香先公园的开放了,这来是看丁香兼吃小四的妈煨鸭粥的。粥吃了三碗,口还为小四特别用筷子捡出的鸭子肉弄得油糊糊的,不说故事,大致是不大容易出大门的了。
但狼这东西,究竟是什么样子?象狗,那一定。野狗我是见过的:尾子大,拖到地上,一对眼睛骨碌骨碌圆的发亮,叫起来用鼻子贴到地面,象哭,地皮在那种呜呜的延续中也若在微微的摇动。不过我知道小四所要知道的,不是狼的形状,狼的凶残。(他说他没有见过狼,其实万牲园的野狗,是见过二次的。)他是不见过会变女人的狼。这故事就是说一个猎人怎样打猎,先是用枪打那为狗赶逐出窝的狼,打不着,子弹火药也完了,于是,自己下马就去追,追来追去狼就捉住了。于是,用皮革条子缚了狼的脚,回家来,把狼丢到笼里去。于是,就磨刀,预备把刀磨快好剥狼皮做褥子。但是,一会儿,狼就变成美貌女子了。于是,结果猎人就得了一个妻。故事的内容要这样,其中各样又都不得苟且一点儿,譬如嗾狗,猎人得先打哨子,那你得嘘几声;放枪以前应安置弹药,你也得把小四爹爹的手杖拿来举个例。这差事真要选人当。
娘是顺到小四的,也象欢喜听。
近来的我,遇到说一件真真实实的故事也形容不来,这一来,可真受苦了。
但不说又不成。
“小四,你劝我的鸭子肉劝得太多,肚子胀,故事也给胀忘了,明天说吧。”我就想得一个特殊的恩典。
“那不成。”
“那成的。我明天说两个都容易,今天半个也没有。”
“你有。”他还加重语气说,“你扯谎没有!”
“我没有。四叔是不扯谎的。”
“娘,要吴妈关到门,不准四叔出去。”
关门,是做得到的,我到这来本来就已不知被关过几多回数了。小四的方法,简直是绑票。
“小四,你四叔要有事,莫又绑四叔的票吧。”小四的妈看不过意为我解围说话了。
仍然要说一个。妈有许多事,是除了屈服于孩子的坚决主张外没有办法的。看小四脸色不高兴,娘就接着说:
“好,那四叔就随便说一个故事吧。”
“随便可不成,不好是要第二个的。”
这故事只好开始了。
“小四,我听到过狼的叫声咧。象大人掩着鼻子时的哭声样。形象呢,比南方的狗大,比北方的狗小。两只耳朵竖起,
镶在一副又瘦又多毛的脸嘴上的,是两粒吓人的又亮又大的眼晴。那东西,聪明得象车夫杜福,顽皮得象——”“四叔是在骂我!我不依你!”我脸上,就被一个小手掌轻轻的批了一下。故事算是结束了。故事还得另外起个头,要走是不能。二嫂看到我的为难处,对我笑。“娘,你应当催四叔赶快讲!”“小四,让你四叔一次罢。”这孩子,真是值得七祖公公来夸奖,说是“将来还有出息”的,凡事固执自己的主张,要求一件事情总非做不可。“小四,明天我来说两个又加送你一个小拿破仑像成不成?”“我不要你的东西。”“那故事也就不要了!”“故事要一个。”为恐我逃去,这孩子,就更其聪明的卧在我怀里,用手揽着我的颈子不放松。宋妈站在房门口,是遵小四的命令。吴妈在那子边挽起袖子笑,得意到少爷又窘着了一个人。张妈从外面进来,也为小
四喊着不准走,斜斜的蹲在一个猫儿身边逗猫儿。“你们谁帮我个忙,说一个狼的故事给四少爷听听罢。”吴妈还是笑。张妈说四少爷最恨她说故事,总离不了状元。“状元不好么,小四?”我说。“不,我不要她说。”“宋妈乡下人,试说一个罢。”“我只有一个杀野猪的故事。”宋妈说。这使小四出于意外的一惊。野猪不是比狼更其动人么?小四知道野猪力量更其大,且猪八戒不就正是一个野猪么?“如
此说来顶好。”正用得着这样一句话。于是宋妈说这故事给大家听。(下面的话是她的,我记下,因这一记,把宋妈神气却失了。)打野猪的分出好几种。只有用矛子的那类人打猎时顶动人。野猪本事是怎么,你们知道得清楚么?这是应当知道的。野猪身上全是一些筋和肉,没有油。肉适宜于腌和熏。腌好的肉,熏好的肉,拿来和辣子炒了吃,不论是切片切丝都下
饭。这不是打野猪故事的正文,但我要说明白,我们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爱打野猪。
有一年,这有多久了?我不大记得清楚了。我只能记到我是住在贵州花桥小寨上,辫子还是蜻蜓儿,我打过野猪。我同到夭叔叔两人,随到大队猎人去土坟子赶野猪。土坟子这地方大概是野猪的窝,横顺不到三里宽,一些小坡坡,一些小潴塘,一些矮树木,这个地方我就不知究竟藏得野猪有多少。每次去打你总得,不落空。
大家吃了晚饭去,又带了一些烧好的大红薯。一帮人马总有二十多个人,又带了四匹狗。土坟子离我们寨里说是五里,其实不过三里。到后就分开,各人走各人的路。我是同到我夭叔叔随到大个子四伯走到冈上去。上到土冈上,于是就在先前打好的棚子住下来。时间是八月,天气还很热,三个人还只一床被,用麦秆子做垫褥。我同我夭叔叔因为吃饭多了点,一到不久就睡去。四伯同他的狗抽身就到外面合围去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我醒了,摇夭叔叔,他也醒了。把高粱秆的门打开,看天上全是星子。一个月亮还才从远山坡后升起来。虫象落雨一样,这里那里全是。棚子附近就不知道有多少草蚱蜢,咋咋咋咋不得了。油蛐蛐是居然不客气进到我们垫褥上来了。月亮光
照到我们的脸,我想起四伯。老远又听到一些人打哨子的声音。“夭叔叔,我们出去看看罢。”我们于是站在月光下头了。影子拖在地上好长。一些亮火虫绕着我们的身子打转身。“妹,有人在打哨子咧。”我们听那哨子,忽远忽近。冈下头,有两个地方都烧有一堆火,这大约是我们伴当吧。四伯是必定到那一堆火前找酒喝
去了,夭叔叔就轻轻打哨子,招我们的狗。不听到狗声,只有小小的风,吹冈下树叶子作响。呆了好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