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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那三三是不是城里人

妈妈每次进寨子送鸡蛋去,总说他们问三三,要三三去玩,三三却怪母亲不为她梳头。但有时头上辫子很好,却又说应当换干净衣服才去。一切都好了,三三却常常临时又忽然不愿意去了。母亲自然是不强着三三的。但有几次母亲有点不高兴了,三三先说不去,到后又去;去到那里,两人是都很快乐的。
人虽不去大寨,等待妈妈回来时,三三总很愿意听听说到那一面的事情。母亲一面说,一面望到三三的眼睛,这老人家懂得到三三心事。她自己以为十分懂得三三,所以有时话说得也稍多了一点,譬如关于白帽子的女人,如何照料白脸的男子那一类事。母亲说时总十分温柔,同时看三三的眼睛,也照样十分温柔。于是,这母亲,忽然又想到了远远的什么一件事,不再说下去;三三也想到了另外一件事,不必妈妈说话了,这母女就沉默了。
砦子里人有次又过碾坊来了,来时三三已出到外边往下溪水车边采金针花去了。三三回碾坊时,望到母亲同那个管事先生商量什么似的在那里谈话,管事一见到三三,就笑着什么也不说。三三望望母亲的脸,从母亲脸上颜色,她看出象有些什么事,很有点蹊跷。
那管事先生见到三三就说:“三三,我问你,怎么不到堡子里去玩,有人等你!”
三三望到自己手上那一把黄花,头也不抬说:“谁也不等我。”
管事先生说:“你的朋友等你。”
“没有人是我的朋友。”
“一定有人!想想看,有一个人!”
“你说有就有吧。”
“你今年几岁,是不是属龙的?”
三三对这个谈话觉得有点古怪,就对妈妈看着,不即作答。
管事先生却说:“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妈妈还刚刚告我,四月十七,你看对不对?”
三三心想,四月十七,五月十八你都管不着,我又不希罕你为我拜寿。但因为听说是妈妈告的,三三就奇怪,为什么母亲同别人谈这些话。她就对母亲把小小嘴唇扁了一下,怪着她不该同人说到这些,本来折的花应送给母亲,也不高兴了,就把花放在休息着的碾盘旁,跑出到溪边,拾石子打飘飘梭去了。
不到一会儿,听到母亲送那管事先生出来了,三三赶忙用背对到大路,装着望到溪对岸那一边牛打架的样子,好让管事先生走去。管事先生见三三在水边,却停顿到路上,喊三姑娘,喊了好几声,三三还故意不理会,又才听到那管事先生笑着走了。
管事先生走后,母亲说:“三三,进屋里来,我同你说话。”三三还是装作不听到,并不回头,也不作答。因为她似乎听到那个管事先生,临走时还说:“三三你还得请我喝酒。”这喝酒意思,她是懂得到的,所以不知为什么,今天却十分不高兴这个人,同时因为这个人同母亲一定还说了许多话,所以这时对母亲也似乎不高兴了。
到了晚上,母亲因为见到三三不说话,与平时完全不同了,母亲说:“三三,怎么,是不是生谁的气?”
三三口上轻轻的说:“没有。”心里却想哭一会儿。
过两天,三三又似乎仍然同母亲讲和了,把一切事都忘掉了,可是再也不提到大寨里去玩,再也不提醒母亲送鸡蛋给人了。同时母亲那一面,似乎也因为了一件事情,不大同三三提到城里的什么,不说是应当送鸡蛋到大寨去了。
日子慢慢的过着,许多人家田堤的新稻,为了好的日头同恰当的雨水,长出的禾穗皆垂了头。有些人家的新谷已上了仓,有些人家摘着早熟的禾线,舂出新米各处送人尝新了。
因为寨子里那家嫁女的好日子快到了,搭了信来接母女两人过去陪新娘子。母亲正新为三三缝了一件葱绿布围裙,要三三去住两天。三三没有什么理由可以说不去,所以母女二人就带了些礼物到寨子里来了。到了那个嫁女的家里,因为一乡的风气,在女人未出阁以前,有展览妆奁的习惯,一寨子的女人都可来看,就见到了那个白帽子的女人。她因为在乡下除了照料病人就无什么事情可作,所以一个月来在乡下就成天同乡下女人玩玩,如今随了别的女人来看嫁妆,所以就碰到了这母女两人。
一见面,这白帽子女人就用城里人的规矩,怪三三母亲,问为什么多久不到总爷家里来看他们;又问三三为什么忘了她。这母女两人自然什么也不好说,只按照到一个乡下人的方法,望到略显得黄瘦了的白帽子女人笑着。后来这白帽子的女人,就告给三三妈妈,说病人的病还不什么好,城里医生来了一次,以为秋天还要换换地方,预备八月里就回城去,再要到一个顶远的有海的地方养息。因为不久就要走了,所以她自己同病人,都很想母女两人,同那个小小碾坊。
这白帽子女人又说:曾托过人带信要她们来玩的,不知为什么他们不来。又说她很想再来碾坊那小潭边钓鱼,可是因为
天气热了一点,不好出门。这白帽子女人,望到三三的新围裙,裙上还扣了朵小花,式样秀美,就说:“三三,你这个围腰真美,妈妈自己作的是不是?”三三却因为这女人一个月以来脸晒红多了,就望到这个人的红脸好笑,笑中包含了一种纯朴的友谊。母亲说:“我们乡下人,要什么讲究东西,只要穿得上身就好了。”因为母亲的话不大实在,三三就轻轻的接下去说:
“可是改了三次。”那白帽子女人听到这个话,向母女笑着:“老太太你真有福气,做你女儿的也真有福气。”“这算福气吗?我们乡下人哪里比得城里人好。”因为有两个人正抬了一盒礼过去,三三追了过去想看看是什么时,白帽子女人望着三三的背影。“老太太,你三姑娘陪
嫁的,一定比这家还多。”母亲也望那一方说:“我们是穷人,姑娘嫁不出去的。”这些话三三都听到,所以看完了那一抬礼,还不即过来。说了一阵话,白帽子女人想邀母女两人进砦子里去看看病人,母亲看到三三有点不高兴,同时且想起是空手,乡下人照
例又不好意思空手进人家大门,所以就答应过两天再去。
又过了几天,母女二人在碾坊,因为谈到新娘子敷水粉的事情,想到白帽子女人的脸,一到乡下后就晒红了许多的情形,且想起那天曾答应人家的话了,所以妈妈问三三,什么时候高兴去寨子里看“城里人”。三三先是说不高兴,到后又想了一下,去也不什么要紧,就答应母亲不拘哪一天去都行。既然不拘什么时候,那么,自然第二天就可以去了。
因为记起那白帽子女人说的话,很想来碾坊玩,故三三要母亲早上同去,好就便邀客来,到了晚上再由三三送客回去。母亲却因为想到前次送那两只鸡,客人答应了下次来吃,所以还预备早早的回来,好杀鸡款客。
一早上,母女两人就提了一篮鸡蛋,向大砦走去。过桥,过竹林,过小小山坡,道旁露水还湿湿的,金铃子象敲钟一样,叮叮的从草里发出声音来,喜鹊喳喳的叫着从头上飞过去。母亲走在三三的后面,看到三三苗条如一根笋子,拿着棍儿一面走一面打道旁的草,记起从前总爷家管事先生问过她的话,不知道究竟是些什么意思。又想到几天以前,白帽子女人说及的话,就觉得这些从三三日益长大快要发生的事,不知还有许多。
她零零碎碎就记起一些属于别人的印象来了一顶凤冠,用珠子穿好的,搁到谁的头上?二十抬贺礼,金锁金鱼,这是谁?床上撒满了花,同百果莲子枣子,这是谁?那三三是不是城里人?若不是滑了一下,向前一窜,这梦还不知如何放肆做下去。
难道就回去
因为听到妈妈口上连作呸呸,三三才回过头来。“娘,你怎么,想些什么,差点儿把鸡蛋篮子也摔了。你想些什么?”
“我想我老了,不能进城去看世界了。”
“你难道欢喜城里吗?”
“你将来一定是要到城里去的!”
“怎么一定?我偏不上城里去!”
“那自然好极了。”
两人又走着,三三忽然又说:“娘,娘,为什么你说我要到城里去?你怎么想起这件事?”
母亲忙分辩说:“你不去城里,我也不去城里。城里天生是为城里人预备的,我们有我们的碾坊,自然不会离开。”
不到一会儿,就望到大寨那门楼了,门前有许多大榆树和梧桐。两人进了寨门向南走,快要走到时,就望见榆树下面,
有许多人站立,好象在看热闹,其中还有一些人,忙手忙脚的搬移一些东西,看情形好象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或者来了远客,或者还是别的原因。母女两人也不什么出奇,依然慢慢的走过去。三三一面走一面说:“莫非是衙门的委员来了,娘,我在这里等你,你先过去看看吧。”妈妈随随便便答应着,心里觉得有点蹊跷,就把篮子放下要三三等着,自己赶上前去了。
这时恰巧有个妇人抱了自己孩子向北走,预备回家去,看到三三了,就问:“三三,怎么你这样早,有些什么事。”但
同时却看到了三三篮里的鸡蛋了:“三三,你送谁的礼呢?”三三说:“随便带来的。”因为不想同这人说别的话,于是低下头去,用手盘弄那个盘云的绿围腰扣子。那妇人又说:“你妈呢?”三三还是低着头用手向南方指着,“过那边去了。”那女人说:“那边死了人。”“是谁死了?”“就是上个月从城中搬来在总爷家养病的少爷,只说是病,前一些日子还常常出外面玩,谁知忽然就死了。”三三听到这个,心里一跳,心想,难道是真话吗?这时节,母亲从那边也知道消息了,匆匆忙忙的跑回来,心门冬冬跳着,脸儿白白的,到了三三跟前,什么话也不说,
拉着三三就走,好象是告三三,又象是自言自语的说:“就死了,就死了,真不象会死!”但三三却立定了,问:“娘,那白脸先生死了吗?”“都说是死了的。”“我们难道就回去吗?”母亲想想,真的,难道就回去?因此母女两人又商量了一下,还是到过去看看,好知道究竟是些什么原因。三三且想见见那白帽子女人,找到白帽子女
人,一切就明白了。但一走进大门边,望见许多人站在那里,大门却敞敞的开着,两人又象怕人家知道他们是来送礼的,不敢进去。在那里就听到许多人说到这个白脸人的一切,说到那个白帽子女人,称呼她为病人的媳妇,又说到别的,都显然证明这些人并不和这两个城里人有什么熟识。
三三脸白白的拉着妈妈的衣角,低声的说:“娘,走。”两人就走了。到了磨坊,因为有人挑了谷子来在等着碾米,母亲提着蛋篮子进去了,三三站立溪边,望到一泓碧流,心里好象掉了什
么东西,极力去记忆这失去的东西的名称,却数不出。母亲想起三三了,在里面喊着三三的名字,三三说:“娘,我在看虾米呢。”“来把鸡蛋放到坛子里去,虾米在溪里可以成天看!”因为母亲那么说着,三三只好进去了。水闸门的闸板已提起,磨
盘正开始在转动,母亲各处找寻油瓶,为碾盘轴木加油,三三知道那个油瓶挂在门背后,却不做声,尽母亲各处去找。三三望着那篮子,就蹲到地下去数着那篮里的鸡蛋,数了半天,到后碾米的人,问为什么那么早拿鸡蛋到别处去,送谁,三三好象不曾听到这个话,站起身来又跑出去了。
一九三一年八月五日至九月十七日作于青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