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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秋天

仿佛春天的秋天协和医院里三楼甬道上,一个头戴白帽身穿白色长袍的年轻看护,手托小小白磁盆子,匆匆忙忙从东边回廊走向西去。到楼梯边时,一个招呼声止住了她的脚步。
从二楼上来了一个女人,在宽阔之字形楼梯上盘旋,身穿绿色长袍,手中拿着一个最时新的朱红皮夹,使人一看有“绿肥红瘦”感觉。这女人有一双长长的腿子,上楼时便显得十分轻盈。年纪大约有了二十七八,由于装饰合法,又仿佛可以把她岁数减轻一些。但靥额之间,时间对于这个人所作的记号,却不能倚赖人为的方法加以遮饰。便是那写在口角眉目间的微笑,风度中也已经带有一种佳人迟暮的调子。
她不能说是十分美丽,但眉眼却秀气不俗,气派又大方又尊贵。身体长得修短合度,所穿的衣服又非常称身,且正因为那点“绿肥红瘦”的暮春风度,使人在第一面后,就留下一个不易忘掉的良好印象。这个月以来她因为每天按时来院中看一病人,同那看护已十分熟习,如今在楼梯边见到了看护,故招呼着,随即快步跑
上楼了。她向那看护又亲切又温柔的说:“夏小姐,好呀!”那看护含笑望望喊她的人手中的朱红皮夹。“如蕤小姐,您好!”“夏小姐,医生说病人什么时候出院?”
“曾先生说过一礼拜好些,可是梅先生自己,上半天却说今天想走。”
“今天就走吗?”
“他那么说的。”
穿绿衣的不作声,把皮夹从右手递过左手。
穿白衣的看护仿佛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便接着说:
“曾先生说不行。他不签字,梅先生就不能出院。”
甬道上西端某处病房里门开了,一个穿白衣剃光头的男子,露出半个身子,向甬道中的看护喊:
“密司夏,快一点来!”
那看护轻轻的说:“我偏不快来!”用眉目作了一个不高兴的表示,就匆匆的走去了。
如蕤小姐站在楼梯边一阵子,还不即走,看到一个年青圆脸女孩,手中执了一把浅蓝色的花,搀扶了一个青年优美的男
子,慢慢的走下楼去。男子显得久病新瘥的样子,脸色苍白,面作笑容,女孩则脸上光辉红润,极其愉快。一双美丽灵活的眼睛,随着那两个下楼人在之字形宽阔楼梯上转着,到后那俪影不见了,为楼口屏风掩着消灭了。这美
丽的眼睛便停顿在楼梯边棕草垫上,那是一朵细小的蓝花。“把我拾起来,我名字叫‘毋忘我草’。”她弯下腰把它拾起来。一张猪肝色的扁脸,从肩膊边擦过去。一个毛子军人把一双碧眼似乎很情欲的望着这女人一会儿,她仿佛感到了侮辱,
匆匆的就走了。
不到一会儿,三楼三百十七号病房外,就有只带着灰色丝织手套的纤手,轻轻的扣着门。里面并无声音,但她仍然轻轻的推开了那房门。门开后,她见到那个病人正披了白色睡衣,对窗外望,把背向着门,似乎正在想到某样事情,或为某种景物堕入玄思,故来了客人,却全不注意。
她轻轻的把门掩上,轻轻的走近那病人身边,且轻轻的说:
“我来了。”
病人把头掉回,便笑了。
“我正想到为什么秋天来得那么快。你看窗外那株杨柳。”
穿绿衣的听到这句话,似乎忽然中了一击,心中刺了一下,装作病人所说的话与彼全无关系的神气,温柔的笑着。
“少想些,秋来了,你认识它就得了,并不需要你想它。”
“不想它,能认识它吗?”
女人于是轻轻的略带解嘲的神气那么说:
“譬如人,有些人你认识她就并不必去想她!”
“坐下来,不要这样说吧。这是如蕤小姐说话的风格,昨天不是早已说好不许这样吗?”
病人把如蕤小姐拉在一张有靠手的椅子旁坐下,便站在她面前,捏着那两只手不放:
“你为什么知道我不正在念你?”
女人嘴唇略张,绽出两排白色小贝,披着优美卷发的头略歪,做出的神气,正象一个小姑娘常作的神气。
病人说:
“你真象小孩子。”
“我象小孩子吗?”
“你是小孩子!”
“那么,你是个大人了。”
“可是我今年还只二十二岁。”
“但你有些方面,真是个二十二岁的大人。”
“你是不是说我世故?”
“我说我不如你那么”
“得了。”病人走过窗边去,背过了女人,眉头轻微蹙了一下。回过头来时就说:“我想出院了,医生不让我走。”
女人说:“忙什么?”随即又说:“我见到那看护,她也说曾医生以为你还不能出去。”
“我心里躁得很。我还有许多事”
“你好些没有?睡得好不好?”
病人听到这种询问,似乎从询问上引起了些另一时另一事不愉快的印象,反问女人:
“你什么时候动身?”
女人不即回答,抬起头把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望着病人,望了一会儿,柔弱无力的垂下去,轻轻的透了一口气,自言自语
的说:“什么时候动身?”病人明白那是什么原因,就说:“不走也好!北京的八月,无处景物不美。并且你不是说等我好了,出了院,就陪我过西山去住半个月吗?那边山上树
叶极美,我欢喜那些树木。你若走了,我一个人可不想到那边去。你为什么要走?”女的把头低着,带着伤感气氛说:“我为什么要走?我真不知道!”病人说:“我想起你一首诗来了。那首名为《季蕤之谜》的诗,我记得你那么”若说下去,他不知道应当说得是“寂寞”还
是“多情善感”,于是他换了口气向女人说:“外边一定很冷了,你怎么不穿紫衣?”女人装作不曾听到这句话,无力地扭着自己那两只手套,到后又问:“你出了院,预备上山不预备上山?”病人似乎想起了这一个月来病中的一切,心中柔和了,悄然说道:“你不走,你同我上山,不很好么?你又一定要走。”
“我一定要走,是的,我要走。”“我要你陪我!”“你并不要我陪你!”“但你知道”“但你”什么话也不必说了,两人皆为一件事喑哑了。她爱他,他明白的,他不爱她,她也明白的。问题就在这里,三年来各人的地位还依然如故,并不改变多少。他们年龄相差约七岁。一片时间隔着了这两个人的友谊,使他们不能不停顿到某一层薄幕前面。两人皆互相望着另外一
个心上的脉络,却常常黯然无声的呆着,无从把那个人的臂膊张开,让另一个无力地任性地卧到那一个臂膊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