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兄昔与诸公游,其言皇王之道,至矣。仆与仲兄侍侧,颇闻大义。亡兄曰:“吾周之后也,世习礼乐,子孙当遇王者得申其道,则儒业不坠,其天乎?其天乎?”时魏文公对曰:“夫子有后矣,天将启之,徵也傥逢明主,愿翼其道,无敢忘之。”
及仲兄出胡苏令,杜大夫尝于上前言其朴忠。太尉闻之怒,而魏公适入奏事,见太尉,魏公曰:“君集之事果虚邪?御史当反其坐果实邪?太尉何疑焉?”于是意稍解。然杜与仲父抗志不屈,魏公亦退朝默然。其后君集果诛,且吾家岂不幸而为多言见穷乎?抑天实未启其道乎?
仆今耕于野有年矣,无一言以裨于时,无一势以托其迹,没齿东皋,醉醒自适而已。然念先文中之述作,门人传受升堂者半在廊庙,《续经》及《中说》未及讲求而行。嗟乎!足下知心者顾仆何为哉?愿记亡兄之言,庶几不坠,足矣。谨录《世家》既去,余在福郊,面悉其意。幸甚,幸甚!
录关子明事关朗字子明,河东解人也。有经济大器,妙极占算,浮沈乡里,不求官达。
太和末,余五代祖穆公封晋阳,尚书署朗为公府记室。穆公与谈《易》,各相叹服。穆公谓曰:“足下奇才也,不可使天子不识。”入言于孝文帝,帝曰:“张彝、郭祚尝言之,朕以卜算小道,不之见尔。”穆公曰:“此人道微言深,殆非彝、祚能尽识也。”诏见之,帝问《老》《易》,朗寄发明玄宗,实陈王道,讽帝慈俭为本,饰之以刑政礼乐。帝嘉叹,谓穆公曰:“先生知人矣。昨见子明,管、乐之器,岂占算而已!”穆公再拜对曰:“昔伊尹负鼎干成汤,今子明假占算以谒陛下,臣主感遇,自有所因,后宜任之。”帝曰:“且与卿就成筮论。”既而频日引见,际暮而出。会帝有乌丸之役,敕子明随穆公出镇并州,军国大议驰驿而闻,故穆公《易》筮,往往如神。
先是穆公之在江左也,不平袁粲之死,耻食齐粟,故萧氏受禅而穆公北奔,即齐建元元年,魏太和三年也,时穆公春秋五十二矣。奏事曰:“大安四载,微臣始生。”盖宋大明二年也。既北游河东,人莫之知,惟卢阳乌深奇之,曰:“王佐才也。”太和八年,征为秘书郎,迁给事黄门侍郎,以谓孝文有康世之意,而经制不立,从容闲宴,多所奏议,帝虚心纳之。迁都雒邑,进用王萧,由穆公之潜策也。又荐关子明,帝亦敬服,谓穆公曰:“嘉谋长策,勿虑不行,朕南征还日,当共论道,以究治体。”穆公与朗欣然相贺曰:“千载一时也。”俄帝崩,穆公归洛,逾年而薨,朗遂不仕。同州府君师之,受《春秋》及《易》,共隐临汾山。
景明四年,同州府君服阕援琴,切切然有忧时之思,子明闻之曰:“何声之悲乎?”府君曰:“彦诚悲先君与先生有志不就也。”子明曰:“乐则行之,忧则违之。”府君曰:“彦闻:治乱损益,各以数至,苟推其运,百世可知,愿先生以筮一为决之,何如?”子明曰:“占算幽微,多则有惑,请命蓍,卦以百年为断。”府君曰:“诺。”
于是揲蓍布卦,遇《夬》之《革》(兑上乾下)(兑上离下),舍蓍而叹曰:“当今大运,不过二再传尔。从今甲申,二十四岁戊申,大乱而祸始,宫掖有蕃臣秉政,世伏其强,若用之以道,则桓文之举也;如不以道,臣主俱屠地。”府君曰:“其人安出?”朗曰:“参代之墟,有异气焉,若出,其在并之郊乎?”府君曰:“此人不振,苍生何属?”子曰:“当有二雄举而中原分。”府君曰:“各能成乎?”朗曰:“我隙彼动,能无成乎?若无贤人扶之,恐不能成。”府君曰:“请刻其岁。”朗曰:“始于甲寅,卒于庚子,天之数也。”府君曰:“何国先亡?”朗曰:“不战德而用诈权,则旧者先亡也。”府君曰:“其后如何?”朗曰:“辛丑之岁,有恭俭之主,起布衣而并六合。”府君曰:“其东南乎?”朗曰:“必在西北。平大乱者未可以文治,必须武定。且西北用武之国也。东南之俗,其弊也剽;西北之俗,其兴也勃。又况东南,中国之旧主也?中国之废久矣。天之所废,孰能兴之?”府君曰:“东南之岁可刻乎?”朗曰:“东南运历,不出三百,大贤大圣,不可卒遇,能终其运,所幸多矣。且辛丑,明王当兴,定天下者不出九载。己酉,江东其危乎?”府君曰:“明王既兴,其道若何?”朗曰:“设有始有卒,五帝三王之化复矣。若非其道,则终骄亢,而晚节末路,有桀、纣之主出焉。先王之道坠地久矣,苛化虐政,其穷必酷。故曰:大军之后,必有凶年;积乱之后,必有凶主。理当然也。”府君曰:“先王之道竟亡乎?”朗曰:“何谓亡也?夫明王久旷,必有达者生焉。行其典礼,此三才五常之所系也。孔子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故王道不能亡也。”府君曰:“请推其数。”朗曰:“乾坤之策,阴阳之数,推而行之,不过三百六十六,引而伸之,不过三百八十四,天之道也。噫,朗闻之,先圣与卦象相契,自魏已降,天下无真主,故黄初元年庚子,至今八十四年,更八十二年丙午,三百六十六矣,达者当生。更十八年甲子,其与王者合乎?用之则王道振,不用,洙泗之教修矣。”府君曰:“其人安出?”朗曰:“其唐晋之郊乎?昔殷后不王而仲尼生周,周后不王,则斯人生晋。夫生于周者,周公之余烈也;生于晋者,陶唐之遗风也。天地冥契,其数自然。”府君曰:“厥后何如?”朗曰:“自甲申至甲子,正百年矣。过此未或知也。”
府君曰:“先生说卦,皆持二端。”朗曰:“何谓也?”府君曰:“先生每及兴亡之际,必曰‘用之以道,辅之以贤,未可量也’,是非二端乎?”朗曰:“夫象生有定数,吉凶有前期,变而能通,故治乱有可易之理。是以君子之于《易》,动则观其变而玷其占,问之而后行,考之而后举,欲令天下顺时而进,知难而退,此占算所以见重于先王也。故曰:危者使平,易者使颂,善人少恶人多,暗主众明君寡。尧舜继禅,历代不逢;伊周复辟,近古亦绝,非运之不可变也,化之不可行也?道悠世促,求才实难。或有臣而无君,或有君而无臣,故全之者鲜矣。仲尼曰: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此有臣而无君也。章帝曰:尧作《大章》,一夔足矣。此有君而无臣也。是以文武之业,遂沦于仲尼;礼乐之美,不行于章帝。治乱之渐必有厥由,而兴废之成终罕所遇。《易》曰:功业见乎变。此之谓也。何谓无二端!”府君曰:“周公定鼎于郏、鄏,卜世三十,卜年八百,岂亦二端乎?”朗曰:“圣人辅相天地,准绳阴阳,恢皇纲,立人极,修策迥驭,长罗远羁,昭治乱于未然,算成败于无兆,固有不易之数,不定之期。假使庸主守之,贼臣犯之,终不促已成之期,干未衰之运。故曰:周德虽衰,天命未改。圣人知明王贤相不可必遇,圣谋睿策有时而弊,故考之典礼,稽之龟策,即人事以申天命,悬历数以示将来。或有已盛而更衰,或过算而不及,是故圣人之法所可贵也。向使明王继及,良佐踵武,则当亿万斯年与天无极,岂止三十世八百年而已哉?过算余年者,非先王之功,即桓、文之力也。天意人事,岂徒然哉?”府君曰:“龟策不出圣谋乎?”朗曰:“圣谋定将来之基,龟策告未来之事,递相表里,安有异同?”府君曰:“大哉人谟!”朗曰:“人谋所以安天下也。夫天下大器也,置之安地则安,置之危地则危,是以平路安车,狂夫审乎难覆;乘奔驭朽,童子知其必危,岂有《周礼》既行,历数不延乎八百;秦法既立,宗祧能逾乎二世?噫!天命人事,其同归乎?”
府君曰:“先生所刻治乱兴废果何道也?”朗曰:“文质递用,势运相乘。稽损益以验其时,百代无隐;考龟策而研其虑,千载可知。未之思欤?夫何远之有?”
府君蹶然惊起,因书策而藏之,退而学《易》。盖王氏《易》道,宗于朗焉。
其后,宣武正始元年岁次甲申,至孝文永安元年二十四岁戊申,而胡后作乱,尔朱荣起并州,君臣相残,继踵屠地。及周齐分霸,卒并于西,始于甲寅,终于庚子,皆如其言。明年辛丑岁,隋高祖受禅,果以恭俭定天下。开皇元年,安康献公老于家,谓铜川府君曰:“关生殆圣矣,其言未来,若合符契。”
开皇四年,铜川夫人经山梁,履巨石而有娠,既而生文中子,先丙午之期者二载尔。献公筮之曰:“此子当知矣。”开皇六年丙午,文中子知《书》矣,厥声载路。九年己酉,江东平,高祖之政始迨。仁寿四年甲子,文中子谒见高祖,而道不行,大业之政甚于桀、纣。于是文中子曰:“不可以有为矣。”遂退居汾阳,续《诗》《书》,论礼乐。江都失守,文中寝疾,叹曰:“天将启尧舜之运,而吾不遇焉,呜呼!此关先生所言皆验也。”
王氏家书杂录(王福畤撰)太原府君,讳凝,字叔恬,文中子亚弟也。贞观初,君子道亨,我先君门人布在廊庙,将播厥师训,施于王道,遂求其书于仲父。仲父以编写未就不之出,故六经之义代莫得闻。
仲父释褐,为监察御史。时御史大夫杜淹谓仲父曰:“子圣贤之弟也,有异闻乎?”仲父曰:“凝忝同气,昔亡兄讲道河汾,亦尝预于斯,然六经之外无所闻也。”淹曰:“昔门人咸存记焉,盖薛收、姚义缀而名曰《中说》。兹书,天下之昌言也,微而显,曲而当,旁贯大义,宏阐教源。门人请问之端,文中行事之迹,则备矣。子盍求诸家?”仲父曰:“凝以丧乱以来,未遑及也。”退而求之,得《中说》一百余纸,大底杂记不著篇目,首卷及序则蠹绝磨灭,未能诠次。
会仲父黜为胡苏令,叹曰:“文中子之教不可不宣也,日月逝矣,岁不我与。”乃解印而归,大考六经之,而缮录焉。《礼论》《乐论》各亡其五篇,《续诗》《续书》各亡《小序》,推《元经》《赞易》具存焉,得六百六十五篇,勒成七十五卷,分为六部,号曰“王氏六经”。仲父谓诸子曰:“大哉兄之述也,以言乎皇纲帝道,则大明矣,以言乎天地之间,则无不至焉。自春秋以来,未有若斯之述也。”又谓门人曰:“不可使文中之后不达于兹也。”乃召诸子而授焉。
贞观十六年,余二十一岁,受六经之义;三年,颇通大略。呜呼!小子何足以知之,而有志焉。
十九年,仲父被起为洛州录事,又以《中说》授余曰:“先兄之绪言也。”余再拜曰:“《中说》之为教也,务约致深,言寡理大,其比方《论语》之记乎?孺子奉之,无使失坠。”
余因而辨类分宗,编为十编,勒成十卷,其门人弟子姓字本末,则访诸纪牒,列于外传,以备宗本焉。且《六经》《中说》,于以观先君之事业,建义明道,垂则立训,知文中子之所为者,其天乎?年序浸远,朝廷事异,同志沦殂,帝阍攸邈,文中子之教抑而未行,吁可悲哉!空传子孙以为素业云尔。时贞观二十三年正月序。
第10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