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江潮看情书弄儿施巧计右调《疏帘淡月》
雪婆先进去与陆氏说话,江潮在书房拆开书来,只见墨花清艳,字迹端妍。上写道:
梦回无限相思泪,尽日凭栏独锁眉。
江郎若问容颜好,近日容颜尽带愁。
谁知雪婆一去,过了一月杳不见至。江潮常走到氤氲庙前,只是锁门在哪里,访问邻人,都说不知。只得走到洛神桥,又不好进吴衙动问。在右观望,只见有管家出来,江潮面重,一溜烟的走归。自此相思越重,寝食都忘,又不好与人商量,左思右想,再无计策。
今夜弄儿施巧计,教人暗里却生愁。
皇天有眼,莫谓无神。
第十一回丘石公巧骗分金江信生透知奸计右调《西江月》
乘了酒兴,先到路玉贞家。拉了玉贞,到李霄家。李霄不在家里,管门的道:“我家大相公出去赴宴,晚间就回来的。”丘石公道:“烦你说一声,白蝠巷丘相公来拉分金,请江信生相公游虎丘的。明早千万送至姬相公府上。”管门的道:“晓得了。”三人又去拉丁沈彬。一齐又走了数家,都推托不与。丘石公道,“只是李兄不在家,我们就此四分,大家增出一两,江信生也要他出一分,小弟也出半分,就是十五两五钱了。何优不成胜会!”姬贤道:“丘兄是个分头,决不要你出的。江信生兄他虽肯出,我们也难要他的。”丘石公道:“学生是极肯出钱的,只因近日偶然乏钞;那江信生岂有不出分金之理?学生自有说法,不怕他不从。”说罢,各人作别,散归。
到了江家,江潮害了相思,雪婆杳无音信,坐卧不安,饮食俱废。是日向午尚卧榻中。见众友来,只得勉强起来。姬仲亲附耳说其详细,江潮对众友道:“小弟近来身体惫甚,承诸兄长殷殷美意,小弟怎敢推托?只是羸弱之躯不堪跋涉,只求略缓数日,待贱恙稍痊,方可奉领诸兄长雅意。”众人道:“小弟辈因兄有恙,故拉分与兄遣病,兄若再辞,小弟辈太觉没趣了。”江潮见推辞不得,只得允从。丘石公假作殷勤谄媚之态,趋奉信生,说道:“今日弟辈回去。唤了游船,请了妙娘。明日是八月十五日中秋盛会,诸兄必须晨刻登舟,往虎丘为竟日之乐。”相别出门。沈彬到了家中,即吩咐家童定船请妓。
到了沈府,信生与各位奉揖。丘石公拘定了信生,要他门首去,望那分金入手。信生与沈文全略丢眼色,道:“沈兄,小弟病余,不知庞儿消瘦得怎么样了?顷因丘兄立待,不曾照镜,弟要到兄书房中去,借镜儿照照。”文全携了信生的手进去,丘石公着急了,忙扯住信生,道:“你倒忘了?”信生道:“就出来的。”丘石公却要随他进去,沈文全道:“此紧贴内室,江兄可以进去,丘兄不当稳便,请留尊步。”丘石公没趣而出。信生与文全略言其故,叫沈文全从后门抄出,信生急忙出来,与丘石公同在外面去望家人。只见沈文全在前巷走将来,江宅家僮手拿拜匣随着沈生,沈生说道:“今日之约,是弟辈请兄,为何江兄也出分金?本是不该受的,只因今日用不来,只得领了。”丘石公见走了炉,登时气得手抖足麻,反恨江生巧计。原来,江生分金自己袖来的,见丘石公巧骗,若不与他,自己公然拿出,他必然大怒,只说照镜,付与文全。文全教家人同在后门出去,家人自到江宅,叫江使捧盒而来的。江信生自己同石公出门而望,只说沈生偶然撞见江使,受了分金,使丘石公不好怪他。丘石公乱嚷道:“这个是再不该受的!沈兄还是回他转去的是。”他指望回转去,自己又好骗他的。沈文全道,“何劳丘兄如此过逊。”竟自拿了封儿进去。石公好生难过。
王妙娘,白银十二两足;酒米在外。
右调《踏莎行》
沈文全见王妙娘有意,江信生无情,说道:“江兄,人孰无情,亦复谁能遣此?王妙娘这般有心,你却无情无绪,却是为何?”丘石公与众人都说道:“今夕佳期,必不放信生过的。”信生心中忧恨,不好回言。有诗为证:
才子佳人自有俦,相思无限倍添忧。
第十二回巫女有心荐枕楚襄无意为云右调《玉楼春》
右调《皂罗袍》
正饮酒间,不觉已到虎丘了。众人起来,各处游玩了一番,风景自不必说。闲玩多时,日才西转,家人带着水火炉并茶具。明月初升,尽坐在千人石上。四个侍女,吹箫弹瑟,品竹鼓簧,妙娘歌出绕梁之声,真正莫愁复出,其实动人。唱道:
吹遍东风春光好,柳陌莺簧巧。深闺竞细腰,薄幸王孙,芳草天涯道。镜里玉容消,被他误了倾城貌。
起观双飞燕,泪暗抛,朱颜竟付空闺老。春色飘零情犹恼,痴心还忆郎年少。可爱丰姿玉貌,何事无情,暗把琴弹别调。
青春过了,这愆期非是一遭,掷钱卜课都虚渺,想着他,别恋多娇。教奴花钿慷贴,恨怎消?云鬟零乱忧心悄。最难禁,孤灯良宵。最堪恋,寒衾夜迢。
风流何事情偏少,空有这子都容貌。不知你今夜幽琴向何处调。
已是二更天气,凉风袭人,明月皎洁。路玉贞酒又不饮,嗽将起来。众人齐声道:“下了船罢。”童仆收拾酒肴,各位下船就寝。原来沈文全原打点在舟中住夜的,收拾五副铺盖,极其华丽,分作五处。惟有江信生、路玉贞毫无酒意,丘石公狂态可憎,沈文全豪放可羡,李叔夜、姬仲亲俱已半醉。妙娘也是醉的,对众客说道:“贱妾有一句话,未知众相公可听否?今日东道,闻得各位相公特为江相公而设,江相公童年美丽,又是这般端重老成,贱妾羡慕之甚!妾虽烟花贱质,零落残姿,虽不敢自荐枕席,若得亲傍江相公丰肤,道得个蒹葭倚玉,则贱妾死且不朽。”众友齐声道:“妙!妙!”江潮道:“虽承妙娘美意,这事断然不可。”妙娘再四恳求,江生立志不许。沈文全道:“江兄如此正经,也是难得。小弟若再强他,也是得罪多矣。妙娘是小弟旧识,在后舱伴我如何?”妙娘口虽应允,不觉珠泪双流,执着江生的手道:“江相公既是这等,我先去睡了。”妙娘与沈文全先去后舱大干。那丘石公只因惧怕沈生,不敢放肆,见沈生同妙娘去了,心痒难熬,一腔之火,恨那自己的嫂子又不在,寻这妙娘随来的四个女侍们,都在后舱去了,正在没法之际,抚着江潮,做许多丑态。江潮是不醉的,也不睬他,自己去和衣睡了。那姬生年止十七岁,容貌如处子一般,醉在舡中。丘石公去抱他亲嘴,把他打搅了,惊动江潮,喊将起来。众人惊醒,尽知石公作祟。石公见灯未灭,众人都来,也觉没趣,只得去了。左思右算,一夜不曾合眼。
宋玉伤秋原有为,肯怜墙外一枝红?
第十三回柳婆子归家设计丘石公伪写情书右调《如梦令》
原来弄儿与丘石公弄了半日,弄得辛苦了,睡在床上。柳婆当时唤女儿起来,叫他关上门儿,径往吴衙去了。丘石公适值还在门前,随了他一路,叮咛道:“我明日到来,你只说不认得的。如此,如此……”柳婆应允而去,丘石公回来,仍与嫂子绸缪。有只曲儿单道丘石公与嫂子绸缪之妙:
时刻不曾饶,恨当年,枉打熬,昔时抛掷青春好。今日呵,芳心似胶,芳魂暗销。巫峰痴梦知多少?阵云高,将军战马,几断小蛮腰。
丘石公假江潮与吴小姐的书已草就了,只说江潮相思病重,命在旦夕,他是江潮好友,央他去通信的。求得回书,便是把臂了。那石公心虽狠毒,设计虽巧,争奈挣不出那兔颖上边的灵事;就是偷得个秀才,不过将就支吾几篇极烂时文,都是时人放的香屁,他便咿咿唔唔吃了几千百个在肚里。得了题目,便依草附木的慢慢撒将出来,他自己便认为笔彩惊天,万言立就,别人看来,还要笑破了口哩。闲话住着,如今且说丘石公,假了情书,念与嫂子听,真是不通。书上道:
薄命小丈夫江潮大病中拜与吴小姐娇妻妆台之上。为了支硎山擦轿子,扑着娇妻的时节,小丈夫之此物登时过意不去,思量要放在娇妻香阴之内。慌忙赶到佛殿来,与娇妻推开众人,亲近一时。已后要弄娇妻,如隔万万里路程,山水之迢遥者也!云乎哉!如今熬不过,娇妻又不能飞将过来睡睡,熬出大病来,即日要去见阎罗大王的老子了,你今日若写回书一封来,我看而死,我在阎罗王面前不说吴小姐出来;若是慢而不写情书来,我薄命小丈夫死去,声声唤着那阎罗大王的老子,说道:“阎罗王爷爷呀,都是我娇妻吴小姐,干而不干,江潮是为着他熬杀的呢!”咦,那阎罗大王的老子好怒气哩,将案子拍了又拍,喝道:“唗!这妮子这等可恶,藏过阴物,熬死丈夫。”叫叫叫,叫十个怕人得狠的小鬼、二十个吓杀人君的判官、三十个刀斧手、四十个大无常,鸣锣打鼓,吹着叫子,听听嘡嘡,低低多多,大家执着雪亮的钢叉,又在你们烟囱里下来,只消针大的一个洞儿。钻进娇妻房里,扯开帐子,遂个个走将上床来,先要在你阴物上打望哩!一把头发扯将去,后面钢叉、金瓜锤、雪白拨风刀乱搠将来,你敢强一强么?到了阎罗大王面前,那阎罗大王还要把你的阴物相验哩!今日速写情书回复了我,我死去再不说你了。哀哉可伤!娇妻,快写,快写!
若得斯人首,将来下一钟。
第十四回吴小姐聪慧辨奸老雪婆坐衙鞫贼右调《雨中花》
柳婆扶了雪婆出来,见了丘石公。丘石公深深的作了一揖,雪婆回着腰,细看着丘石公,道:“啊呀,我老身从不曾相认,敢是问差了?”丘石公道:“我是丘相公,当今极有名头的饱学秀才,与柏梁桥江启源相公家的小相公——名潮,字信生,年一十六岁,极标致的这位小官人——与我是极好的好朋友,日则同席,夜则同忱,相怜相爱,浑如一身的。可怜他如今病危了。”雪婆早是乖觉,道:“啊呀,老身不过在江相公家穿珠点翠的老主顾。他自有病,告诉我怎的?”丘石公见色势不像,道:“雪妈妈,你来,我与你说一句言语。那江相公有白金五两在此。”拿出一个大封筒来。雪婆虽无贪意,见了一封银子,就相信是真的。丘石公扯他,附耳说道:“江潮为思忆吴小姐害了相思,今数日汤水不进了,止有可丝的气,要通一信,无人可托。我丘相公,自幼爱他的亲近朋友,特央我转通一信,将绝笔情书一封要与吴小姐,讨一封回书。可怜他说道:‘有了回书,死也瞑目了。’望妈妈周旋,好把这五两头付你。”那雪婆不是贪他银子,忖道:“信是假的?书是假的?”竟参不透银子也是假的。见说江潮死在旦夕,丘石公假意流泪欲欧,雪婆终是女流之辈,也不觉掉下泪来。丘石公将书与他,送与小姐,雪婆踌躇不言,接书在手,说道:“这是哪里说起?只恐没有此事。倘吴小姐大怒起来,如何是好?”丘石公道:“江潮说道,都是你于中说合,你却骗我起来。”雪婆道:“老身从不晓得,如此,相公少待,待老身去问个端的。”拐将进去,见了小姐,只见惨淡容颜,泪痕犹在。雪婆述其缘故,小姐道:“雪婆婆,江家哥哥虽病,未必伤生。就是要寄书,必不与外人说知此事。若信是真的,簪儿、钏儿、印信也有一件两件为凭。难道一个从不识认的男子汉,我就肯将私情回书付与他?这人必非寄信的,必是江家哥哥的冤家,要陷我们二人于死地。死且不洁,败坏门风,莫大之祸。”雪婆道:“小姐言重,何以致此?”小姐道:“我若写了回书,他就把我亲笔粘在状上,告那江家哥哥,说他奸淫官家处子。亲笔显扬,我不得不死;我死,他又告江家哥哥因奸致死,他又不得不死;雪婆婆,你于中引诱,也不得不死。两家父母所靠何人?”雪婆道:“封筒上无一字迹,纵是假的了。难道五两这一封银子也是假的?”小姐道:“此人要骗我回书,其中必是瓦砾也。”雪婆大悟,通身流汗。小姐道:“如今快还了他的书,原封不动。”小姐又教了雪婆的说话。
雪婆走进小姐房中,说其备细,小姐流泪不止。雪婆道:“幸得小姐明哲,使其恶计不行,反写口供责状。为何小姐反加凄楚?”小姐道:“雪婆婆,此事必非江家哥哥泄漏。我仔细想将起来,定是柳婆的缘故。前日我与你的银子,晓烟说与他知道,他甚是妒忌,怀恨于心。前日暗算,跌坏了你;同女儿归去,与恶侄商量,倾陷于我,故有此番口舌。那贼人丘石公又与江郎有仇;前日轿子相撞,江家哥哥复来引导,柳婆都是目击的;又见你在两家不住的走,与柳婆话出原由,共设此谋。稳道中他毒计,陷害两家,中间还要吓诈千般,不意今日反受了亏。柳婆见计不成,所以放声大哭;那贼人归去,必不甘休,还有变端。婚姻之事自然不成的了。我之生死亦未可知。”雪婆道:“小姐休说此不祥之语!有这纸口供责状在此,怕他怎的?适才饶他,不彰扬送官,也只为小姐声名为重。江相公婚姻未谐,造化了这千刀万剐的贼囚!若再肆凶,拼我雪婆的老性命,撞死在贼人身上,以报小姐并江相公知遇之恩。我辛丑生的,年周花甲,也死得够了。人生总则一死,为了知己而死,也得个名扬后世。老身之意已决,小姐不要忧他。”小姐道:“承你真心说话,但事到如此,你死我又岂能独生?为今之计,乘黄昏时分,你速到江家哥哥处走一遭,说其详细。他母亲已知,也不要瞒他了。”雪婆道:“老身亦有此意。幸今腰间不十分痛,已是立得直的了。待老身向江小相公与老娘娘细述始未根由,与他议一万全之策方好。但老身去了,明日回来,贼子衣巾在我的皮箱里,小姐须要提防,莫被柳婆偷去。”小姐道:“衣个也是没用的,他也不能偷去。”正说间,只见红日西沉。雪婆别了小姐,说向夫人道:“老身托赖夫人小姐洪福,已挣得起。今晚必要回去一次,明日就要来的。”夫人道:“方才说有个痴子与你们两个婆子争闹一番,你且说与我听。今夜晚了,明日去罢。”原来两个婆子只说是个痴子,瞒着夫人,谁想夫人细问,也只得胡涂回答。定要回去,夫人亦不甚强留。小姐送他出门,叮咛而别。诗曰:
好事多磨莫问天,至今杨柳怨朝烟;残生已欲酬知遇,义骨千秋永不磨。
第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