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上母子平时的为人,因此也赢得一种不同地位。而这地位为人承认表示得十分明显,即几个小地主家有十二三岁小闺女的,都乐意招那么一个得力小伙子作上门女婿,以为兴家立业是个好帮手。
村子去县城已四十五里,离官路也在三里外。地方不当冲要,不曾驻过兵。因为有两口好井泉,长年不绝的流,营卫了一坝上好冬水田。田坝四周又全是一列小山围住,山坡上种满桐茶竹漆。村中规约好,不乱砍伐破山,不偷水争水。
地方由于长期安定,形成的一种空气,也自然和普通破落农村不同,凡事照例都有个规矩。虽由于这个长远习惯的规矩,在经济上有人占了些优势,于本村成为长期统治者,首事人。
也即因此另外有些人就不免世代守住佃户资格,或半流动性的长工资格,生活在被支配状况中,矛盾显明。但两者生活方式,虽有差距还是相隔不太多,同样得手足贴近土地,参加劳动生产,没有人完全袖手过日子。惟由此相互对照生活下,随同大社会的变动,依然产生了一种游离分子。这种人的长成,都若有个公式:凡事由小而大,小时候作顽童野孩子,事事想突破一乡公约,砍砍人家竹子作钓竿,摘摘人家园圃桔柚解渴,偷放人田中水捉鱼,或从他人装置的网中取去捉住的野兽。自幼即有个不劳而获的发明,且凡事作来相当顺手,长大后,自然便忘不了随事占点便宜。浪漫情绪一扩张,即必然从农民身分一变而成为“游玩”。社会还稳定,英雄无用武之地,不能成大气候,就在本村子里街头开个小门面,经常摆桌小牌抽点头,放点子母利。相熟方面多,一村子人事心中一本册,知道谁有势力谁无财富,就向那些有钱无后的寡妇施点小讹诈。平时既无固定生计,又不下田,四乡逢场时就飘场放赌。附近四十里每个村子里都有三五把兄弟,平时可以吃吃喝喝,困难时也容易相帮相助。或在猪牛买卖上插了句嘴,成交时便可从经纪方面分点酒钱,落笔小油水。什么村子里有大戏,必参加热闹。和掌班若有交情,开锣封箱必被邀请坐席吃八大碗,打加官叫出名姓,还得做面子打个红纸包封。新来年青旦角想成名,还得和他们周旋周旋,靠靠灯,方不会凭空为人抛石头打彩。出了事,或得罪了当地要人,或受了别的气扫了面子,不得不出外避风浪换码头,就挟了个小小包袱,向外一跑。更多的是学薛仁贵投军,自然从此就失踪了,居多迟早成了炮灰。
若是个女的呢,情形就稍稍不同。生命发展与突变,影响于黄毛丫头时代的较少,大多数却和成年前后的性青春期有关。或为传统压住,挣扎无从,终于发疯自杀。或突过一切有形无形限制,独行其是,即必然是随人逃走。惟结果总不免依然在一悲剧性方式中收常但近二十年社会既长在变动中,二十年内战自残自黩的割据局面,分解了农村社会本来的一切。影响到这小地方,也自然明白易见。乡村游侠情绪和某种社会现实知识一接触,使得这个不足三百户人家村子里,多有了三五十支杂色枪,和十来个退伍在役的连长、排长、班长,以及二三更高级更复杂些的人物。这些人多近于崭新的一个阶层,即求生存已脱离手足勤劳方式,而近于一个寄食者。有家有产的可能成为小土豪,无根无柢的又可能转为游民、土匪,而两者又必有个共同的趋势,即越来越与人民土地生产劳作隔绝,却学会了新的世故和残暴。尤其是一些人学得了玩武器的技艺,干大事业既无雄心和机会,也缺少本钱。回转家乡当然就只能作点不费本钱的买卖。且于一种新的生活方式中,产生一套现实哲学。这体系虽不曾有人加以分析叙述,事实上却为极多数会玩那个照环境所许可的人物所采用。永远有个“不得已”作借口,于是绑票种烟都成为不得已。会合了各种不得已而作成的堕落,便形成了后来不祥局面的扩大继续。但是在当时那类乡村中,却激发了另外一方面的自卫本能,即大户人家的对于保全财富进一步的技能。一面送子侄入军校,一面即集款购枪,保家保乡土,事实上也即是保护个人的特别权益。两者之间当然也就有了斗争,随时随地有流血事件发生,而结怨影响到累世。特别是小农村彼此利害不同的矛盾。
这二十年一种农村分解形式,亦正如大社会在分解中情形一样,许多问题本若完全对立,却到处又若有个矛盾的调合,在某种情形中,还可望取得一时的平衡。一守固定的土地,和大庄院、油坊或榨坊槽坊,一上山落草;却共同用个“家边人”名词,减少了对立与磨擦,各行其是,而各得所需。这事看来离奇又十分平常,为的是整个社会的矛盾的发展与存在,即与这部分的情形完全一致。国家重造的设计,照例多疏忽了对于这个现实爬梳分析的过程,结果是一例转入悲剧,促成战争。这小村子所在地,既为比较偏远边僻贵州湖南的边土,地方对“特货”一面虽严厉禁止,一面也抽收税捐。在这么一个情形下,地方特权者的对立,乃常常因“利益平分”而消失。地方不当官路,却宜于走私,烟土和盐巴的对流,支持了这个平衡的对立。对立既然是一种事实,各方面武器转而好象都收藏下来不见了。至少出门上路跑差事的人,为求安全,徒手反而比带武器来得更安全。过关入寨,一个有衔名片反而比带一支枪更安全省事。
冬生在局里作事,间或得出出差,不外引导保护小烟贩一二挑烟土下行,或盐巴旁行。路不须出界外,所以对于这个工作也就十分简单,时当下午三点左右,照习惯送了两个带特货客人从界内小路过境。出发前,还正和我谈起巧秀问题。一面用棕衣包脚,一面托我整理草鞋后跟和耳绊。
我逗弄他说,“冬生,巧秀跑了。那清早大队长怎不派你去追她回来?”
“人又不是溪水,用闸门哪关得祝人可是人!我即或是她的舅子,本领不大,也不会起作用!追上了也白追。”
“人正是人,哪能忘了大队长老太太十多年对她的恩情?
还有师爷,磨坊,和那个溪水上游的钓鱼堤坝,都象熟亲友,怎么舍得?依我看,你就舍不得!”
“磨坊又不是她的财产。你从城里来,你欢喜,我们可不。
巧秀心窍子通了,就跟人跑了。有仇报仇,有恩报恩,这笔账要明天再算去了。”
“她自己会不会回来?”
“回来吗?好马不吃回头草,哪有长江水倒流?”
“我猜想她总在几个水码头边落脚,不会飞到海外天边去。要找她一定找得回来。”
第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