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已写完,就遣司茗别去,不心在此稽留。
司茗捧书回复丽卿。丽卿读罢,深感激劝之言,颇重相成之意,且泣且叹。遂与司茗即日商议远去,说道:“我们如今往哪一路去才好,或窜于西泠,或蹈彼东海,未知广柳车中果能藏季布否也?因记得当年,曾有一个嫡亲的姑娘出嫁在三衢地方,只因路途遥远,迄今不通音问。我小时曾见过好几面,仪容还有些认得,此去只好到他那里。若得相依,亦是穷途际遇。只是还有一说,万一姑娘先已去世,那时又叫我投奔何人?要晓得他家定有子妇,或者叙起亲情,原是姑表一脉,岂有不相识认,不相款留的道理。但只是此去,还该隐晦,恐有鹰之逐,聊溷鸡鹤之群。我的本籍姓名断断不可露出。我想姑娘姓鲁,我如今也改做姓鲁,单名昭字,表字易水。正取当日春秋时,鲁昭公次于易水的故事。这真是迹类亡猿,于谁爰止。”即便同司茗,叫了一只小舡,竟抵杭州。一路凄凄,不知从何处说起。随着司茗捡出旧时笔墨,无非是满纸凄凉,一腔离恨,口占一调,名日《巫山一段云》:非为秋风瘦,春心竟不收。黄昏有月破云头,青光到处幽。罗帏应有梦,梦里亦知秋。巫山有路觉来悉,无语一扁舟。
三日,到了北新关,登了岸,直到江干。正值八月十八日,潮生的日子,但见:石门夹浪,忠臣怒气三千;江岸奔涛,壮士雄心百尺。天连水,水连天,掀开银海;尽处真,真处尽,迭起云头。装成瑶岛,想从弱水飘来;冻就冰山,岂自龙宫推出。
易水见了,江涛滂湃,水势崔巍,不觉流连感慨,浩然长叹日:“白云在天,苍波在海,悠悠我心,竟将谁诉?”因同司茗慢慢而行,不知不觉已到了富春交界,正是:江潮迭怨三千丈,直到严滩恨始休。
那晓得走了半日竟走了岔路。山瘴朦胧,日云暮矣。四顾彷徨,莫知所措。易水正在踌蹰之际,忽地里草丛中钻出一条漆黑大汉来,手里拎着一根无情短棍,腰边挂着一口雪亮腰刀。奔到面前,拿起棍子,望易水劈头就打。幸喜易水看见得早,晓得势头不好,把行李包裹尽数抛撇不顾,将身闪过一边。虽然逃脱无恙,但只是不见了司茗。不知他躲避何处,又无从打探寻觅,又不敢高声呼唤,独自一个,好生悉闷。何况易水与司茗两个虽系主仆,实是琐属流离,相倚为命。正在徘徊眺望间,忽听见前面草里渐有声自,淅淅簌簌响将出来,象是还有人在里头动作的一般。易水只道是优藏的强盗尚不曾去,或者是个老虎伺候吃人,究竟不知生死若何,老早的吓得一身冷汗,手足酥麻。你道是什么物件?恭喜,却原来正是司茗,凹在这个草中,伸头探脑钻将出来。走到易水面前,放才放心。
当夜两个好不若楚,又没了行李,又没处去寻客店,没奈何一步挨一步,不知东西,挨到一所破古庙里去,住了一夜。蹲到天亮,路有行人,方问得一条出路。又不知走了多少里数,走得到水口。幸喜司茗身边还带得些余钞,不曾把强盗钦龋摸将出来,雇了一只船,直奔龙丘。一路风霜,黯然行色。乌鹊南飞,伶仃可叹。易水就在船中,遂咏远水诗一首,诗上说道:烟雨迷人去,悉多境屡更。
水疑云际合,塔似雾中行。
远树疏还密,回峰侧更迎。
凄凉惟自慰,聊遣桌歌声。
不多日子,已到岸口,两人起了船。若无息足之地,就遍处去探访鲁家,并无音耗。只得遥指酒帘,聊将憩止。那店主人看见他们两人都是光身,不见半户行李,便问道是哪里来的。司茗道:“我们是苏州来的。”店主人道:“既是苏州来的,难道出行远路,一些铺陈也没有?我们这里,现奉上司明文严禁,不许安歇面生可疑之人。却不是小店不留二位,只因官府兜搭,不时查访,难以容留,请到别处方便罢!”易水只得哀告说道:“小生姓鲁,唤名易水,是苏州府学秀才。我两人是主仆,同来探访亲姑,不期绿林被动,所以孑身到此,惟望容留一宵,明早即便辞行。”那主人说道:“既是相公,原该留歇,但不知令亲是什么姓名,住居何处?倘离此地不远,何不竟到他家,也省得一番起倒。”
看官们,这话极是说得近情,但不知易水只因不晓得姑夫的名字居址,故此不能够竟到他家祝若是晓得,也不到你店里来,看你的嘴脸了。当下易水只得含糊应他。究竟说话猜疑,却被主人严下逐客之令。不免仍到庙中,相陪神圣,再过一夜。两人哭哭啼啼,在神明面前拜了几拜,祷告说道:“若得指引迷津,不致为异乡饿殍,那时重修庙宇,再整金身。”许下一个大大愿心。你看:亲云不系东西影,野鹤宁知去住心。
到了第二日,又去满街探访。好似穷人无归,做了一个穷途痛哭的阮籍。只是如今怎么样好?身边盗余都已用完,姑娘家里又寻不着。跑来跑去,倏忽又是一日。况且这个所在,并不象昨日,还有个庙里可以存身。风烟稠密,都是人家,如何是好?两人无计可施,只得傍晚坐在一个人家的门首屋檐底下,打盹安息。不觉寒风侵扰,神魂恍惚,唧唧哝哝说了一夜的苦。
那晓得里头管门的人听见了,疑心起来,说道:“为何此时半夜三更,门外有人说话?这个定是不良之人了。”又听了半晌,还不住声。轻轻开出门来,一把揪祝等到天明,传入中堂,去见主母,听赁太太处分。你说不奇不巧,那太太是谁?不是别个,就是他的姑娘。太太道:“看你这般齐整一个后生家,端不象似下歹人,却为什么原故,暮夜匿身在此?事实可疑。”易水道:“小生原不是个歹人。小生原是苏州府人,只因探望姑娘,中途被盗。店主人见我主仆罄身,俱无行李,不肯容留,只得暂借尊檐安歇一宵,望乞详情。”说罢便潸然泪下。
太太却也仁慈,见他这般光景,想必是个良家儿女,到这里落难的了,便问道:“你既有姑娘在此,为何不到他家里去呢?如今你的姑夫住在哪里?叫什么名字?你叫什么名字?”易水道:“我姑夫姓鲁,只因长江隔断,久失往来。就是我那姑娘,止在幼年间见得一两面,故此姑夫的名号都不曾晓得,所以寻访不着。我是姓余,名昭,表字易水。我父亲曾为宰辅,原系名门宦裔。我也曾进黉宫,只为父母双亡,家业凋零,不得已思量投奔至亲,来到这个所在。”
第2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