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听见妈妈说话,句句的打入心窝,暗道:问我去处窝凹的所在,凭我指引;说到囊中,不过做些钱钞,可以任我发挥。连忙答应道:“妈妈不须愁虑,当日孔夫子曾有言,君子周急不总富,见人患难而不救者,其人必不仁。贫僧有一俗亲,现住杭州西湖十八涧,屠沽为业。地方幽僻,居址清闲,妈妈何不暂避他家。设使搬运无资,这个不难,即刻即奉白金百两,赠作穷途之费。若使贫僧吝此些须,日后倘与余相公相见,有何面目?请问平日要结交朋友何用,况且贫僧最恨的是个锦上添花。”三茁口里不曾说完,只见门外一个人轻轻的咳嗽了一声,与妈妈打个照会。妈妈开门出来见了,连忙假哭,转身对三茁道:“适才又有人来说,察院老爷已行文书到府拿人,张挂大告示,不分首从,依律处死。不知此信果是真否?今日料已搬移不及,须得挨到明早就好了。满望老师父大发慈悲,慨然周济,定当衔结。还要相恳同老身到察院前探听消息。老身系是女流,又不识字,又无熟识,开口告人,甚是苦恼。”三茁道:“这事想是的确,不消再探得了。”妈妈道:“总是今夜收拾,明日五更起身,这半日是空的,走一遭也好。”可笑这三茁和尚,只道妈妈一片真情,连自家也忘记,前边是火囤说谎,即便立起身来,叫妈妈同行。妈妈又唤了一个小全使,身边带了抄的告示,三人径投察院来。
正值察院坐在堂上,妈妈假装怕惧,探听觳觫的模样,猛地里一把揪住三茁,尽着死力,拖他到栅门左侧,高声大喊。你说,察院门前人山人海,岂没个解交?见是婆子扭着和尚,必有非常冤屈之事,所以人反拨刀相助。惊得那和尚屁滚尿流,竟不知什么头由。妈妈这般光景叫做:心关机械天难问,运落风波梦亦惊。
那和尚虚心病发,陡见这般势砂,如何不怕。死命千求万告,挣脱要走。却被妈妈紧紧扭住胸襟,死不放松,叫道:“淫僧指官局骗,望大老爷青天正法”察院老爷虽是堂高路远,却如空谷传声,听得叫喊声音,即时叫那巡捕官:“外边什么人大胆?”只见几个牢子手赶将出来,把妇人、和尚一齐锁将进去。察院老爷问道:“那妇人叫什么名字?有何冤枉,扭住这和尚,敢来本院叫喊。”妈妈道:“在老爷听禀。”禀道:“具禀老妇马氏,生女倚妆,幼亲文墨。偶遇狂生余梦白,伪扮花案,冒犯爷台。恩蒙宽释,明示安民。突出淫僧三茁,不守清规,素谋奸骗,指称爷台朱票,擒拿花案人犯致死根由,前来通报,诱氏母女,即时避居,彼族希图,设网打捞。切恩神明公断,止将首犯典刑。覆载之恩,有如天地。大胆奸僧,敢行诓骗。若不予鸣,民等必遭阱陷。情极喊叫,冒犯青天。伏乞依律诛奸,恩同再造。上禀。”察院老爷听了大怒道:“何物奸僧!肆行无忌。指官吓骗,王法难容。你如今在本院跟前,还有何辩说吗?”三茁只是叩头流血,哀求速死而已。
正在施行拷打,不意恰好府里,将王子弥中解到院。公差投递申文:除未获和尚一名,照提在案。一面添着捕缉,带了子弥一齐跪在丹墀,伺候发落。哪里得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子弥跪在堂下,一眼看着堂上,只见在上头拷打的就是三茁。子弥喊叫上前,从头到尾,一一禀明。察院老爷不觉大笑,说道:“作孽投网,扑火自焚。如此淫僧,罪不容死。”一发把这娈童一并开除。可见凡人不要奸险过火。
你看,王子弥,不过因受那几句狼籍,就要去害那三茁,三茁不过一时间妄想,就要去骗那倚妆。总是一般狠毒心肠,那知道究竟害了自己,自己吃骗而己已。可见天道昭彰,报应都在现世。我看如今世上的人,大凡设心,总没有一个不是子弥小官,总没有一个不是三茁和尚。看到此处,各人也要稍稍省悟些儿才好。古人说过的:“如此如此还如此,点点滴滴不差移。”察院老爷即将子弥、三茁二人叫取大样毛板,各打五十。子弥原是一个娇娇怯怯的少年,如何熬得起这板子,他的性命也不到打完,先归乌有。独有那打不杀的和尚,打到二十五双了,还是好端端的。察院老爷又叫取院前样枷,枷号一月。喊屈妇人,逐出免供。我说可怜不可怜:一个白雪雪的东西,乱敲青竹;一个圆光光的物件,高托方盘。到此莫提身后事,几时还作出圈人。何消一月,不够一时,不怕不圆成正果。正是:佛经果不谬,自作还自受。
和尚与小官,一旦同休咎。
好一个花枝小官,忽自投黄堂法网;好一个伶俐和尚,倒落在老妇套中。子弥告人而被擒,太守认真到底;三茁被告而不到,老妈作法迷僧。浪打东西,萍踪忽合。杖下蔽辜,板上结果。都是无端作合,烟云缭绕。看将起来,这些未发觉的和尚,与那正得时的小官,俱要各各惊戒,切不可犯。三茁终归拙,子弥由自迷。只是那焦彦贵虽经正法,还有不服输的妻子母夜叉孽债未完,魔头未断,料他是不安祥的种子,必有什么计较出来。看官们吃杯苦茗,待不佞为他饶舌。
七回母夜叉诉逢马扁
诗曰:
无端生死倩谁怜,作孽英雄下九泉。
铁面堂中宜执法,乌台阶下岂无天。
高悬秦镜非虚设,战栗寒霜敢近前。
欲效杞妻城不倒,焉哉乎也亦徒然。
你看察院风采,这等决烈。既处了焦鬼,又处了子弥、三茁,花案两字竟置不提。母夜叉老娘也该打听明白,不必要去鸡子里去寻出骨头来了。无奈株帚破箕,天生一对;黑猪乌羊,色样成双。所谓人以类聚,物以群分,岂非古今一定不差的道理。你道焦面鬼配了母夜叉,平日有甚好事做出来?花案一节,原是文魔韵事,谁要他突地撞来。可知不是丽卿有心害他,也是老天晓得他的恶积满了,断不容他再活了,特地借这个花案美名,等他死得风流;又借了他这一死,替了丽卿等不该死的人;又出脱了倚妆等不可死的人。假如焦鬼彼时能不贪怀,亦在逃脱,安知不借重这花案场中一应主考门生,并内外职事员役,同到那三尺无情的法堂上去比较一番,虽不至九死一生,却定是多凶少吉。如今单把这焦鬼一人替死,事到其间,天乎?人耶!吾又呜呼恻之。但据他平素所做的事,犹未足以蔽其辜,因此老天又使那不安分的母夜叉,不去听天自悔,还要生出枝叶来,找完孽帐。你道世间那些裘老三,可是轻意惹得他的吗?
雀角鼠牙,兴万波于指掌;
朝秦暮楚,赚两造之金钱。
不佞每看见人家,一小小衅,与讼师商量,毕竟要弄讼浪滔天,刀风泼地。若得他粪金摆布,偌大的事,他也会弄做鬼火无踪。既可兴无风之浪,又能息有浪之风。任意纵横,莫可端倪。总是各衙门是他财库,各差役是他傀儡。勾着一人,弄得你七颠八倒,越好做作,死咬不放。一纸之原被皆是挣子,上官之喜怒尽属钱神,更有什么人跳出得他圈套。即如当初苏秦,亦战国之讼师也。被人行刺而死,齐王大索刺客不得。苏秦临终叮嘱说道:“须将我尸车裂,以殉于市,大张生平罪恶。如此,则行刺之人自来押到请赏。”果然依了这个法儿,立拿此人处死。可见奸雄做事,直到断气时节,还有绝妙计策出来,赛过诸葛孙吴。老讼师之所以可敬可畏者在此。
第15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