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果然下了一道上谕,着翰詹科道在保和殿大考。雯青不免告诉夫人,同着料理考具。张夫人本来很贤惠、很能干的,当时就替雯青置办一切,缺的添补,坏的修理,一霎时齐备了。雯青自己在书房里,选了几支用熟的紫毫,调了一壶极匀净的墨浆。原来调墨浆这件事,是清朝做翰林的绝大经济,玉堂金马,全靠着墨水翻身。墨水调得好,写的字光润圆黑,主考学台放在荷包里;墨水调得不好,写的字便晦蒙否塞,只好一世当穷翰林,没得出头。所以翰林调墨,与宰相调羹,一样的关系重大哩。闲言少叙。
到了大考这日,雯青天不亮就赶进内城,到东华门下车,背着考具,一径上保和殿来。那时考的人已纷纷都来了。到了殿上,自己把小小的一个三折迭的考桌支起,在殿东角向阳的地方支好了,东张西望找着熟人,就看见唐卿、茶斋、肇廷都在西面;菶如却坐在自己这一边,桌上摊着一本白折子,一手遮着,怕被人看见的样子,低着头在那里不知写些什么。雯青一一招呼了。忽听东首有人喊着道:“寿香先生来了,请这里坐吧!”雯青抬头一望,只见一个三寸丁的矮子,猢狲脸儿,乌油油一嘴胡子根,满头一寸来长的短头发,身上却穿着一身簇新的纱袍褂,怪模怪样,不是庄寿香是谁呢?也背着一个藤黄方考箱,就在东首,望了一望,挨着第二排一个方面大耳很气概的少年右首放下考具,说道:“仑樵,我跟你一块儿坐吧!”雯青仔细一看,方看清正是庄仑樵,挨着合樵右首坐的便是祝宝廷,暗想这三位宝贝今朝聚在一块儿了。不多会儿,钦命题下来,大家咿咿哑哑地吟哦起来,有搔头皮的,有咬指甲的,有坐着摇摆的,有走着打圈儿的;另有许多人却挤着庄寿香,问长问短,寿香手舞足蹈地讲他们听。看看太阳直过,大家差不多完了一半,只有寿香还不着一字。宝廷道:“寿香前辈,你做多少了?”寿香道:“文思还没来呢!”宝廷接着笑道:“等老前辈文思来了,天要黑了,又跟上回考差一样,交白卷了。”雯青听着好笑,自己赶着带做带写。又停一回,听见有人交卷,抬头一看,却是庄仑樵,归着考具,得意洋洋地出去了。雯青也将完卷,只剩首赋得诗,连忙做好誊上,看一遍,自觉还好,没有毛病,便见唐卿、珏斋也都走来。菶如喊道:“你们等等儿,我要挖补一个字呢!”唐卿道:“我替你挖一挖好么?”菶如道:“也好。”唐卿就替他补好了。雯青看着道:“唐卿兄挖补手段,真是天衣无缝。”随着肇廷也走来。于是四人一同走下殿来,却见庄寿香一人背着手,在殿东台级儿上走来走去,嘴里吟哦不断,不提防雯青走过,正撞了满怀,就拉着雯青喊道:“雯兄,快来欣赏小弟这篇奇文!”恰好祝宝廷也交卷下来,就向殿上指着道:“寿香,你看殿上光都没了,还不去写呢!”寿香听着,顿时也急起来,对雯青等道:“你们都来帮我胡弄完了吧!”大家只好自己交了卷,回上殿来,替他同格子的同格子,调墨浆的调墨浆。唐卿替他挖补,菶如替他拿蜡台,寿香半真半草地胡乱写完了,已是上灯时候。大家同出东华门,各自回家歇息去了。
过了数日放出榜来,却是庄仑樵考了一等第一名,雯青、唐卿也在一等,其余都是二等。仑樵就授了翰林院侍讲学士,雯青得了侍讲,唐卿得了侍读。寿香本已开过坊了,这回虽考得不高,倒也无荣无辱。
却说雯青升了官,自然有同乡同僚的应酬,忙了数日。这一日,略清静些,忽想到前日仑樵来贺喜,还没有去答贺,就叫套车,一径来拜仑樵。他们本是熟人,门上一直领进去,刚走至书房,见仑樵正在那里写一个好像折子的样子,见雯青来,就望抽屉里一摔,含笑相迎。彼此坐着,讲些前天考试的情形,又讲到寿香狼狈样子,说笑一回。看看已是午饭时候,仑樵道:“雯青兄,在这里便饭吧!”雯青讲得投机,就满口应承。仑樵脸上却顿了一顿,等一回,就托故走出,去叫着个管家,低低说了几句,就进来了。仑樵进来后,却见那个管家在上房走出,手里拿着一包东西出去了。雯青也不在意,只是腹中饥炎上焚,难过得很,却不见饭开上来。仑樵谈今说古,兴高采烈,雯青只好勉强应酬。直到将交未末申初,始见家人搬上筷碗,拿上四碗菜,四个碟子。仑樵让坐,雯青已饿极,也不客气,拿起饭来就吃,却是半冷不热的,也只好胡乱填饱就算了。正吃得香甜时,忽听得门口大吵大闹起来,仑樵脸上忽红忽白。雯青问是何事,仑樵尚未回答,忽听外面一人高声道:“你们别拿官势吓人,别说个把穷翰林,就是中堂王爷吃了人家米,也得给银子!”你道外面吵的是谁?原来仑樵欠了米店两个月的米帐,没钱还他,那店伙天天来讨,总是推三宕四,那讨帐人发了急,所以就吵起来。仑樵做了开坊的大翰林,连饭米钱都还不起,说来好象荒唐。哪里知道仑樵本来幼孤,父母不曾留下一点家业,小时候全靠着一个堂兄抚养。幸亏仑樵读书聪明,科名顺利,年纪轻轻,居然巴结了一个翰林,就娶了一房媳妇,奁赠丰厚。仑樵生性高傲,不愿依人篱下,想如今自己发达了,看看妻财也还过得去,就胆大谢绝了堂兄的帮助,挈眷来京,自立门户。请知命运不佳,到京不到一年,那夫人就过去了。
仑樵又不善经纪,坐吃山空,当尽卖绝;又不好吃回头草,再央求堂兄。到了近来,连饭都有一顿没一顿的。自从大考升了官,不免有些外面应酬,益发支不住。说也可怜,已经吃了三天三夜白粥了。奴仆也渐渐散去,只剩一两个家乡带来的人,终日怨恨着。这日一早起来,喝了半碗白粥,肚中实在没饱,发恨道:“这瘟官做他干吗?我看如今那些京里的尚侍、外省的督抚,有多大能耐呢?不过头儿尖些、手儿长些、心儿黑些,便一个个高车大马,鼎烹肉食起来!我那一点儿不如人?就穷到如此!没顿饱饭吃,天也太不平了!”越想越恨。忽然想起前两天有人说浙、闽总督纳贿卖缺一事,又有贵州巡抚侵占饷项一事,还有最赫赫的直隶总督李公许多骄奢罔上的款项,却趁着胸中一团饥火,夹着一股愤气,直冲上喉咙里来;就想趁着现在官阶可以上折子的当儿,把这些事情统做一个折子,着实参他们一本,出出恶气,又显得我不畏强御的胆力;便算因此革了官,那直声震天下,就不怕没人送饭来吃了,强如现在庸庸碌碌的干瘪死!主意定了,正在细细打起稿子,不想恰值雯青走来,正是午饭时候,顺口虚留了一句。谁知雯青竟要吃起来。仑樵没奈何,拿件应用的纱袍子叫管家当了十来吊钱,到饭庄子买了几样菜,遮了这场面,却想不到不做脸的债主儿竟吵到面前,顿时脸上一红道:“那东西混账极了!兄弟不过一时手头不便,欠了他几个臭钱。兄弟素性不肯恃势欺人,一直把好言善语对付他,他不知好歹,倒欺上来了。好人真做不得!”说罢,高声喊着:“来!来!”就只见那当袍子的管家走到。仑樵圆睁着眼道:“你把那混账讨账人给我捆起来,拿我片子送坊去,请坊里老爷好重好地办一下子,看他还敢硬讨么!”那管家有气没气慢慢地答应着,却背脸儿冷笑。雯青看着,不得下台,就劝仑樵道:“仑樵兄,你别生气!论理这人情实可恶,谁没个手松手紧?欠几个钱打甚么紧,又不赖他,便这般放肆!都照这么着,我们京官没得日子过了,该应重办!不过兄弟想现在仑兄新得意,为这一点小事,办一个小人,人家议论不犯着。”一面就对那管家道:“你出去说,叫他不许吵,庄大人为他放肆,非但不给钱,还要送坊重办哩!我如今好容易替他求免了,欠的账,叫他到我那里去取,我暂时替庄大人垫付些就得了。”那管家诺诺退下。仑樵道:“雯兄,真大气量!依着兄弟,总要好好儿给他一个下马威,有钱也不给他。既然雯兄代弟垫了,改日就奉还便了。”雯青道:“笑话了,这也值得说还不还。”说着,饭也吃完,那米店里人也走了。雯青作别回家,一宿无话。
次日早上起来,家人送上京报,却载着“翰林院侍讲庄佑培递封奏一件”,雯青也没很留心。又隔一日,见报上有一道长上谕,却是有人奏参浙、闽总督和贵州巡抚的劣迹,还带着合肥李公,旨意很为严切,交两江总督查办。下面便是接着召见军机庄佑培。雯青方悟到这参案就是仑樵干的,怪不得前日见他写个好象折子一样的,当下丢下报纸,就出门去了。这日会见的人,东也说仑樵,西也说仑樵,议论纷纷,轰动了满京城。顺便到珏斋那里,珏斋告诉他仑樵上那折子之后,立刻召见,上头问了两个钟头的话才下来,着实奖励了几句哩!雯青道:“仑樵的运气快来了。”这句话,原是雯青说着玩的,谁知仑樵自那日上折,得了个采,自然愈加高兴。横竖没事,今日参督抚,明日参藩臬,这回劾六部,那回劾九卿,笔下又来得,说的话锋利无比,动人听闻。枢廷里有敬王和高扬藻、龚平暗中提倡,上头竟说一句听一句起来,半年间那一个笔头上,不知被他拔掉了多少红顶儿。满朝人人侧目,个个惊心,他到处屁也不敢放一个。就是他不在那里,也只敢密密切切地私语,好象他有耳报神似的。仑樵却也真厉害,常常有人家房闱秘事,曲室密谈,不知怎地被他囫囫囵囵地全探出来,于是愈加神鬼一样地怕他。说也奇怪,人家愈怕,仑樵却愈得意,米也不愁没了,钱也不愁少了,车马衣服也华丽了,房屋也换了高大的了,正是堂上一呼,堂下百诺;气焰熏天,公卿倒屣;门前车马,早晚填塞。雯青有时去拜访,十回倒有九回道乏,真是今昔不同了。还有庄寿香、黄叔兰、祝宝廷、何珏斋、陈森葆一班人跟着起哄,京里叫做“清流党”的“六君子”,朝一个封奏,晚一个密折,闹得鸡犬不宁,烟云缭绕,总算得言路大开,直臣遍地,好一派圣明景象。话且不表。
第8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