逊卿道:“在烟台和日使伊东已正治交换和约,是赤翁去的,这是和议的成功。赤翁该敬个双杯。”赤云捋须微笑道:“诸位快不要过奖,大家能骂得含蓄一点,就十分的叨情了。这回议和的事,本是定做去串吃力不讨好的戏文。在威毅伯的鞠躬尽瘁、忍辱负重,不论从前交涉上的功罪如何,我们就事论事,这一副不要性命并不顾名誉的牺牲精神,真叫人不能不钦服。但是议约的结果,总是赔款割地,大损国威。自奉三品以上官公议和战的朝命,反对的封章电奏,不下百十通。台湾臣民,争得最为激烈。尤其奇怪的,连老成持重的江督刘焜益,此说战而不胜,尚可设法撑持。鄂督庄寿香极端反对割地,洋洋洒洒上了一篇理有三不可、势有六不能的鸿文,还要请将威毅伯拿交刑部治罪哩!我们这班附和的人,在衮衮诸公心目中,只怕寸朱不足蔽辜呢!”美菽道:“其实我们何尝有什么成见,还够不上象荫白副使一般,有一个日本姨太太,人家可以说他是东洋驸马。自从刘公岛海军覆没后,很希望主战派推戴的湘军,在陆路上得个胜仗,稍挽危局。无奈这位自命知兵的何太真,只在田庄台挂了一面受降的大言牌,等到依唐阿一逃,营口一失,想不到纶巾羽扇的风流,脱不了弃甲曳兵的故事,狂奔了一夜,败退石家站。从此湘军也绝了望了。危急到如此地步,除了议和,还有甚办法?然都中一班名流,如章直蜚、闻鼎儒辈,在松筠庵大集议,植髭奋鬣,飞短流长,攻击威毅伯,奏参他十可杀的罪状呢!”肇廷道:“何太真轻敌取败,完全中了书毒。其事可笑,其心可哀,我辈似不宜苛责。我最不解的,庄寿香号称名臣,听说在和议开始时,他主张把台湾赠英。政府竟密电翁养鱼使臣,通款英廷。幸亏英相罗士勃雷婉言谢绝,否则一个女儿受了两家茶,不特破坏垂成的和局,而且丧失大信。国将不国,这才是糊涂到底呢!”冥鸿插嘴道:“割台原是不得已之举,台民不甘臣日,公车上书反抗,列名的千数百人。在籍主事邱逢甲,创议建立台湾民主国,誓众新竹,宣布独立。我还记得他们第一个电奏,只有十六个字道:‘台湾士民,义不臣倭,愿为岛国,永戴圣清’。这是一时公愤中当然有的事。
可恨唐景嵩身为疆吏,何至不明利害!竟昧然徇台民之请,凭众抗旨,直受伯理玺天德印信,建蓝地黄虎的国旗,用永清元年的年号,开议院,设部署,行使钞币,俨然以海外扶余自命。既做此非常举动,却又无丝毫预备。不及十日,外兵未至,内乱先起,贻害台疆,腾笑海外!真是‘画虎不成’,应了他的旗谶了!就是大家崇拜的刘永福,在台南继起,困守了三个多月,至今铺张战绩,还有人替刘大将军草平倭露布的呢!没一个不说得他来像生龙活虎,牛鬼蛇神。其实都是主战派的造言生事,凭空杜撰。守台的结果,不过牺牲了几个敢死义民,糟蹋了一般无辜百姓,等到计穷身竭,也是一逃了事罢了。”骥东听到这里,勃然作色道:“冥鸿兄,你这些都是成败论人的话,实在不敢奉教!割让台湾一事,在威毅伯为全局安危,策万全,忍痛承诺,国人自应予以谅解。在唐刘替民族存亡争一线,仗义挥戈,我们何忍不表同情!我并不是为了曾替薇卿运动外交上的承认,代渊亭营救战败后的出险,私交上有心袒护。只凭我良心评判,觉得甲午战史中,这两人虽都失败,还不失为有血气的国民。我比较他人知道些内幕,诸位今天如不厌烦,我倒可以详告。”赤云、美菽齐声道:“台事传闻异辞,我们如坠五里雾中。骥兄既经参预大计,必明真相,愿闻其详。”骥东道:“现在大家说到唐景嵩七天的大总统,谁不笑他虎头蛇尾,唱了一出滑稽剧。其实正是一部民族灭亡的伤心史,说来好不凄惶。当割台约定,朝命景嵩率军民离台内渡的时候,全台震动,万众一心,誓不屈服;明知无济,愿以死抗。邱逢甲、林朝栋二三人登台一呼,宣言自主,赞成者万人。立即雕成台湾民主国大总统印绶,鼓吹前导,民众后拥,一路哭送抚署。这正是民族根本精神的表现。景嵩受了这种精神的激荡,一时义愤勃发,便不顾利害,朝服出堂,先望阙叩了九个头,然后北面受任。这时节的景嵩,未尝不是个赴义扶危的豪杰。再想不到变起仓皇,一蹶不振。议论他的,不说他文吏不知军机,便说他卤莽漫无布置,实际都是隔靴搔痒的话。他的失败,并不失败在外患,却失败在内变。内变的主动,便是他的宠将李文魁。
李文魁的所以内变,原因还是发生在女祸。原来景嵩从法、越罢战后,因招降黑旗兵的功劳,由吏部主事外放了台湾道,不到一年升了藩司,在宦途上总算一帆风顺的了。景嵩却自命知兵,不甘做庸碌官僚,只想建些英雄事业,所以最喜欢招罗些江湖无赖做他的扈从。内中有两个是他最赏识的,一个姓方,名德义;还有一个便是李文魁。方德义本是哥老会的会员,在湘军里充过管带,年纪不过三十来岁,为人勇敢忠直,相貌也魁梧奇伟。李文魁不过一个直隶游匪,混在淮军里做了几年营混子。只为他诡计多端,生相凶恶,大家送他绰号,叫做‘李鬼子’。两人都有些膂力。景嵩在越南替徐延旭护军时,收抚来充自己心腹的。后来景嵩和刘永福、丁槐合攻宣光,两人都很出力。景嵩把方德义保了守备,文魁只授了把总。文魁因此心上不愤,常常和德义发生冲突。等到景嵩到了台湾,两人自然跟去,各派差使。又为了差使的好坏,意见越闹越深。文魁是个有心计的人,那时驻台提督杨岐珍统带的又都是淮军;被文魁暗中勾结,结识了不少党羽,势力渐渐扩大起来。景嵩一升抚台,便马马虎虎委了德义武巡捕,文魁亲兵管带。文魁更加不服。景嵩知道了,心里想代为调和,又要深结文魁的心。正没有办法,也是合当有事,一日方在内衙闲坐,妻妾子女围聚谈天,忽见他已出嫁的大女儿余姑太身边站着一个美貌丫环,名唤银荷。那银荷本是景嵩向来注意,款待得和群婢不同,合衙人都戏唤她做候补姨太太。其实景嵩倒并没自己享用的意思,他想把她来做钩饵,在紧急时钓取将士们死力的。那时,他既代台廉村接了巡抚印,已移刘永福军去守台南,自任守台北。日本军舰有来攻文良港消消息,正在用人之际,也是利用银荷的好时机,不觉就动了把银荷许配文魁的心。当下出去,立刻把文魁叫到签押房,私下把亲事当面说定,勉励了一番,又吩咐以后不许再和德义结仇。在景嵩自以为操纵得法,总可得到两人的同心协力。谁知事实恰与思想相反。只为德义同文魁平常都算景嵩的心腹,一般穿房入户,一般看中了银荷,彼此都要向她献些小殷勤,不过因为景嵩的态度不明,大家不敢十分放肆罢了。
如今嵩景忽然把银荷赏配了文魁,文魁狼子野心,未必能知恩敛迹。这个消息一传到德义耳中,好似打了个焦雷。最奇怪的,连银荷也哭泣了数天。不久,景嵩的中军黄翼德出差到广东募兵,就派德义署了中军。文魁恃宠骄纵,往往不服从他的命令,德义真有些耐不得了。有一次,竟查到文魁在外结党招摇的事,拿到了喢血的盟书,不客气地揭禀景嵩。景嵩见事情闹的实了,只得从宽发落,把文魁斥革驱逐了。文魁大恨,暗暗先将他的党羽布满城中和抚署内外,日夜图谋,报仇雪恨。恰好独立宣布,景嵩命女婿余鋆保护家眷行李,乘轮内渡,银荷当然随行。文魁知道了署里肯依,立时集合了同党,商议定计,一来抢回银荷;二来趁此机会反戈抚署,把景嵩连德义一并戕杀,投效日军献功。这是文魁原定的办法。当时文魁率领了党徒三百多人,在城外要道分散埋伏下了,等到余鋆等一行人走近的当儿,呼哨一声,无数涂花脸的强徒蜂拥四出。余鋆见不是头,忙叫护送的一队抚标兵,排开了放枪抵御,自己弹压着轿夫,抬着女眷们飞奔地逃回。抚标兵究竟寡不敌众,死的死,逃的逃,差不多全打散了。幸亏余鋆已进了城,将近抚署。那时德义正在署中,闻知有变,急急奔出,正要严令闭门,余鋆已押了眷轿踉跄而入。背后枪声,随着似连珠般地轰发,门前已开了火了。德义还未举步,不提防文魁手持大扑刀,突门冲进。正是仇人明见,分外眼明,兜头一刀斫下,血肉淋漓,飞去了半个头颅。德义狂叫一声,返奔了十余步倒在大堂阶下。人声枪声鼎沸中,忽然眷轿里跳出一人,扑在德义血泊的尸身上号啕痛哭。原来便是银荷。文魁提刀赶到,看见了倒怔住了。忽然暖阁门呯硼地大开,景嵩昂然地走了出来。
第6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