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且说那陈千秋在未逃到日本之先,曾经在会中担任了调查江、浙内情,联络各处党会的责任,来到上海地方,心里总想物色几个伟大人物,替会里扩张些权力。谁知四下里物色遍了,遇着的,倒大多数是醉生梦死、花天酒地的浪子,不然便是胆小怕事、买进卖出的商人。再进一步,是王紫诠派向太平天国献计的斗方名士,或是蔡尔康派替广学会宣传的救国学说。又在应酬场中,遇见同乡里大家推祟的维新外交家王子度,也只主张废科举,兴学堂;众人惊诧的改制新教王唐猷辉,不过说到开国会,定宪法,都是些扶墙摸壁的政论,没一个挥戈回日的奇才。正自纳闷,忽一日,走过虹口一条马路上一座巍焕的洋房前,门上横着一块白漆匾额,上写“常磐馆”三个黑字,心里顿时记起这旅馆里,很多日本的浪人寄寓。他有个旧友叫做曾根的,是馆中的老旅客,暗忖自己反正没事,何妨访访他,也许得些机会。想罢,就到那旅馆里,找着一个仆欧似的同乡人,在怀里掏出卡片,说明要看曾根君。
那仆欧笑了笑道:“先生来得巧,曾根先生才和一个朋友在外边回来,请你等一等,我去回。”不一会仆欧出来,道声“请”,千秋就跟他进了一个陈设得古雅幽静的小客厅上,却不是东洋式的。一个瘦长条子上唇堆着两簇小胡子的人,站起身来,张着滴溜溜转动的小眼,微笑地和他握手道:“陈先生久违了!想不到你会到这里,我还冒昧介绍一位同志,是热心扶助贵国改革的侠士南万里君,也是天弢龙伯的好友。先生该知道些吧!”千秋一面口里连说“久仰久仰”,一面抢上客座和那人去拉手。只见那人生得黑苍苍的马脸,一部乌大胡!身干虽不高大,气概倒很豪迈,回顾曾根道:“这位就是你常说起的青年会干事陈青君吗?”曾根道:“可不是?上回天弢龙伯住在这馆里时,就要我介绍,可惜没会到。今天有缘遇见先生,也是一样。你把这回去湖南的事可以说下去,好在陈先生不是外人。”千秋道:“天弢龙伯君,我虽没会过,他的令兄宫畸豹二郎,是我的好友。他主张亚洲革命,先从中国革起,中国一克服,然后印度可兴,暹罗、安南可振,菲律宾、埃及可救,实是东亚黄种的明灯。他可惜死了。天弢龙伯君还是继续他未竟之志,正是我们最忠恳的同志。不知南万里君这次湖南之行得到了什么成绩?极愿请教!”南万里道:“我这回的来贵国,目的专在联合各种秘密党会。湖南是哥老会老巢,我这回去结识了他的大头目毕嘉铭,陈说利害,把他感化了。又解释了和三合会的世仇,正要想到贵省去,只为这次出发,我和天弢龙伯是分任南北,他到北方,我到南方。贵会是南方一个有力的革命团,今天遇见阁下,岂不是天假之缘吗?请先生将贵会的宗旨、人物详细赐教,并求一封介绍书,以便往联合。”千秋听了,非常欢喜,就把青年会的主义、组织和中坚分子,倾筐倒箧地告诉了他;并依他的要求,写了一封切实的信。声气相通,山钟互应,自然谈得十分痛快。直到日暮,方告别出来。刚刚到得寓所,忽接到本部密电,连忙照通信暗码译出来,上写着:
上海某处陈千秋鉴:新加坡裘叔远助本会德国新式洋枪一千杆,连子,在上海瑞记洋行交付。设法运广。汶密。
千秋看毕,将电文烧了,就赶到瑞记军装帐房,知道果有此事。那帐房细细问明来历,千秋一一回答妥当,就领见了大班,告诉他裘叔远已经托他安置在公司船上,只要请千秋押往。千秋与大班诸事谈妥,打算明日坐公司船回广东。恰从洋行内走出来,忽见门外站着两个雄壮大汉,年纪都不过三十许,两目灼灼,望着千秋,形状可怕得很。千秋连忙低着头,只顾往前走,已经走了一里路光景,回头一看,那两人仍旧在后头跟着走,一直送到千秋寓所,在人丛里一混,忽然不见了。千秋甚是疑惑。在寓吃了晚饭,看着钟上正是六点,走出了寓来,要想到虹口去访一个英国的朋友,刚走到外白渡桥,在桥上慢慢地徘徊,看黄浦江的景致。正是明月在地,清风拂衣,觉得身上异常凉爽,心上十分快活。恰赏玩间,忽然背后飞跑地来了一人,把他臂膀一拉道:“你是陈千秋吗?”千秋抬头一看,仿佛是巡捕的装束,就说:“是陈千秋,便怎么样?”那人道:“你自己犯了弥天大罪,私买军火,谋为不轨,还想赖么?警署奉了道台的照会,叫我来捉你。”千秋匆忙间也不辨真假,被那人拉下桥来,早有一辆罗车等在那里,就把千秋推入车厢。那人也上了车,随手将玻璃门带上,四面围着黑色帘子,黑洞洞不见一物,正如牢狱一般。马夫拉动缰绳,一会儿风驰电卷,把一个青年会会员陈千秋,不知赶到哪里去了。
谁知这里白渡桥陈千秋被捕之夜,却正是那边广东省青年会开会之时。话说广东城内国民街上,有一所高大房屋,里头祟楼杰阁,好象三四造,这晚上坐着几十位青年志士,点着保险洋灯,听得壁上钟鸣铛铛敲九下,人丛里走出一人,但见跑到当中的一张百灵台后,向众点头,便开口道:
我热心共和、投身革命的诸君听着!诸君晓得现在欧洲各国,是经着革命一次,国权发达一次的了!诸君亦晓得现在中国是少不得革命的了!但是不能用着从前野蛮的革命,无知识的革命。从前的革命,扑了专制政府,又添一个专制政府;现在的革命,要组织我黄帝子孙民族共和的政府。今日查一查会册,好在我们同志亦已不少,现在要分做两部:一部出洋游学,须备他日建立新政之用;一部分往内地,招集同志,以为扩张势力,他日实行破坏旧政府之用。夏间派往各处调查运动员,除南洋、广西、檀岛、新金山的,已经回来了,惟江、浙两省的调查员陈千秋,尚未到来。前日有电信,说不日当到。待到本部,大家决议方针。我想……
刚说到这里,忽然外面走进一位眉宇轩爽、神情活泼的伟大人物,众皆喊道:“孙君来说!孙君来说!”那孙君一头走,一头说,就发出洪亮之口音道:“上海有要电来!上海有要电来!”你道这说的是谁呢?原来此人姓孙,名汶,号一仙,广东香山县人。先世业农。一仙还在香山种过田地,既而弃农学商,复想到商业也不中用,遂到香港去读书。天生异禀,不数年,英语、汉籍无不通晓,且又学得专门医学。他的宗旨,本来主张耶教的博爱平等,加以日在香港接近西洋社会,呼吸自由空气,俯瞰民族帝国主义的潮流,因是养成一种共和革命思想,而且不尚空言,最爱实行的。那青年会组织之始,筹划之力,算他为最多呢!他年纪不过二十左右,面目英秀,辩才无碍,穿着一身黑呢衣服,脑后还拖根辫子。当时走进来,只见会场中一片欢迎拍掌之声,如雷而起。演台上走下来的,正是副议长杨云衢君。两边却坐着四位评议员:左边二位,却是欧世杰、何大雄;右边也是二位,是张怀民、史坚如。还有常议员、稽察员、干事员、侦探员、司机员,个个精神焕发,神采飞扬,气吞全球,目无此虏。一仙步上演台,高声道:“诸君静听上海陈千秋之要电!”说罢,会众忽然静肃,雅雀无声,但听一仙朗诵电文道:
午电悉。军火妥,明日装德公司船,秋亲运归。再顷访友过白渡桥,忽来警察装之一人,传警署令,以私运军火捕秋。……
会众听到此句,人人相顾错愕。杨云衢却满面狐疑,目不旁瞬,耳不旁听,只抬头望着一仙;史坚如更自怒目切齿,顿时如玉之娇面,发出如霞之血色。一仙笑一笑,续念道:
……推秋入一黑暗之马车,狂奔二三里,抵一旷野中高大洋房,昏夜不辨何地。下车入门,置秋于接待所,灯光下,走出一雄壮大汉。秋狂惑不解。大汉笑曰:“捕君诳耳!我乃老会头目毕嘉铭是也。”
一仙读至此,顿一顿,向众人道:“诸君试猜一猜,哥老会劫去陈君,是何主意!”欧世杰、何大雄一齐说道:“莫非是劫夺新办的军火吗?”一仙道:“非也,此事有绝大关系哩!”又念道:
尾君非一日,知君确系青年会会员,今日又从瑞记军装处出,故以私运军火伪为捕君之警察也者,实欲要君介绍于会长孙一仙君,为哥老、三合两会媾和之媒介。
哥老、三合本出一源,中以太平革命之役顿起衅端,现在黄族濒危,外忧内患,岂可同室操戈,自相残杀乎?自今伊始,三会联盟,齐心同德,汉土或有光复之一日乎?
愿君速电会长,我辈当率江上健儿,共隶于青年会会长孙君五色旗之下,誓死不贰。秋得此意外之大助力,欣喜欲狂,特电贺我黄帝子孙万岁!青年会万岁!青年会会长孙君万岁!
第54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