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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只是雯青这里正膨胀好古的热心,不道彩云那边倒伸出外交的敏腕。却是为何?请先说彩云的卧房。原来就在这三层楼中层的东首,一溜儿三大间,每间朝南,都是描金的玻璃门,开出门来就是洋台,洋台正靠着昔而格斯大街。这三间屋,中间是彩云的卧房,里面都敷设着紫檀花梨的家具,蜀锦淞绣的帐褥;右首一间,是彩云梳妆之所;左首一间,却是餐室。这两间,全摆着西洋上等的木器,挂着欧洲名人的油画,华丽富贵虽比不得隋炀帝的迷楼,也可算武媚娘的镜殿了!每日彩云在梳妆室梳妆完毕,差不多总在午饭时候就走到餐室,陪雯青吃了早饭;雯青自去下层书室里,做他的《元史补正》,凭着彩云在楼上翻江倒海、撩云拨雨,都不见不闻了。也是天缘凑巧,合当有事。这日彩云送了雯青下楼之后,一个人没事,叫小丫头把一座小小风琴抬到洋台上,抚弄一回,静悄悄的觉得没趣,心想怎么这时候阿福还不来呢?手里拿着根金水烟袋,只管一筒一筒地抽,樱桃口里喷出很浓郁的青烟;一双如水的眼光,只对着马路上东张西望。忽见东面远远来了个年轻貌美的外国人,心里当是阿福改装,跺脚道:“这小猴子,又闹这个玩意儿了!”一语未了,只见那少年面上很惊喜的,慢慢踅到使馆门口立定了,抬起头来呆呆地望着彩云。彩云仔细一看,倒吃一惊,那个面貌好熟,哪里是阿福!只见他站了一会,好象觉得彩云也在那里看他,就走到人堆里一混不见了。彩云正疑疑惑惑地怔着,忽觉脸上冰冷一来,不知谁的手把自己两眼蒙住了,背后吃吃地笑。彩云顺手死命地一撒道:“该死,做什么!”阿福笑道:“我在这里看缔尔园楼上的一只呆鸟飞到俄国来了。”彩云听了,心里一跳,方想起那日所见陆军装束的美少年,就是他,就向阿福啐了一口道:“别胡说。这会儿闷得很,有什么玩儿的?”阿福指着洋琴道:“太太唱小调儿,我来弹琴,好吗?”彩云笑道:“唱什么调儿?”阿福道:“《鲜花调》。”彩云道:“太老了。”阿福道:“《四季相思》吧!”彩云道:“叫我想谁?”阿福道:“打茶会,倒有趣。”彩云道:“呸,你发了昏!”阿福笑道:“还是《十八摸》,又新鲜,又活动。”说着,就把中国的工尺按上风琴弹起来。彩云笑一笑,背着脸,曼声细调地唱起来。顿时引得街上来往的人挤满使馆的门口,都来听中国公使夫人的雅调了。彩云正唱得高兴,忽然看见那个少年又在人堆里挤过来。彩云一低头,不提防头上晶亮的一件东西骨碌碌直向街心落下,说声“不好”,阿福就丢下洋琴,飞身下楼去了。正是:
紫凤放娇遗楚佩,赤龙狂舞过蛮楼。
不知彩云落下何物,且听下回分解。
瓦德西将军私来大好日斯拉夫民族死争自由天
话说彩云只顾看人堆里挤出那个少年,探头出去,冷不防头上插的一对白金底儿八宝攒珠钻石莲蓬簪,无心地滑脱出来,直向人堆里落去,叫声:“啊呀,阿福你瞧,我头上掉了什么?”阿福丢了风琴,凑近彩云椅背,端相道:“没少什么。嗄,新买的钻石簪少了一支,快让我下去找来!”说罢,一扭身往楼下跑。刚走到楼下夹弄,不提防一个老家人手里托着个洋纸金边封儿,正往办事房而来,低着头往前走,却被阿福撞个满怀,一手拉住阿福喝道:“慌慌张张干什么来?眼珠子都不生,撞你老子!”阿福抬头见是雯青的老家人金升,就一撒手道:“快别拉我,太太叫我有事呢!”金升马上瞪着眼道:“撞了人,还是你有理!小杂种,谁是太太?有什么说得响的事儿,你们打量我不知道吗?一天到晚,粘股糖似的,不分上下,揽在一块儿坐马车、看夜戏、游花园。玩儿也不拣个地方儿,也不论个时候儿,青天白日,仗着老爷不管事,在楼上什么花样不干出来!这会儿爽性唱起来了,引得闲人挤了满街,中国人的脸给你们丢完了!”嘴里咕嘟个不了。阿福只装个不听见,箭也似地往外跑。跑到门口,只见街上看的人都散了,街心里立个巡捕,台阶上三四个小么儿在那里搂着玩呢。看见阿福出来,一哄儿都上来,一个说:“阿福哥,你许我的小表练儿,怎么样了?”一个说:“不差。我要的蜜蜡烟嘴儿,快拿来!”又有一个大一点儿的笑道:“别给他要,你们不想想,他敢赖我们东西吗!”阿福把他们一推,几步跨下台阶儿道:“谁赖你们!太太丢了根钻石簪儿在这儿,快帮我来找,找着了,一并有赏。”几个小么儿听了,忙着下来,说在哪儿呢?阿福道:“总不离这块地方。”于是分头满街的找,东椤椤,西摸摸;阿福也四下里留心的看,哪儿有簪的影儿!正在没法时,街东头儿,匡次芳和塔翻译两个人说着话,慢慢儿地走回来,问什么事。阿福说明丢了簪儿。次芳笑了笑道:“我们出去的时候满挤了一街的人,谁拣了去了?赶快去寻找!”塔翻译道:“东西值钱不值钱呢?”阿福道:“新买的呢,一对儿要一千两哩,怎么不值钱!”次芳向塔翻译伸伸五指头,笑着道:“就是这话儿了!”塔翻译也笑了道:“快报捕呀!”阿福道:“到哪儿去报呢?”塔翻译指着那巡捕道:“那不是吗?”次芳笑道:“他不会外国话,你给他报一下吧!”于是塔翻译就走过去,给那巡捕咭唎咕噜说了半天方回来,说巡捕答应给查了,可是要看样儿呢。阿福道:“有,有,我去拿!”就飞身上楼了。
这里次芳和塔翻译就一径进了使馆门,过了夹弄,东首第一个门进去就是办事房。好几个随员在那里写字,见两人进来,就说大人有事,在书房等两位去商量呢。两人同路出了办事房,望西面行来。过了客厅,里间正是雯青常坐的书室。塔翻译先掀帘进去,只见雯青静悄悄的,正在那里把施特拉《蒙古史》校《元史·太祖本纪》哩,见两人连忙站起道:“今儿俄礼部送来一角公文,不知是什么事?”说着,把那个金边白封儿递给塔翻译。塔翻译拆开看了一回,点头道:“不差。今天是华历二月初三,恰是俄历二月初七。从初七到十一,是耶稣遭难复生之期,俄国叫做大好日,家家结彩悬旗,唱歌酣饮。俄皇借此佳节,择俄历初九日,在温宫开大跳舞会,请各国公使夫妇同去赴会。这分就是礼部备的请帖,届时礼部大臣还要自己来请呢!”次芳道:“好了,我们又要开眼了!”雯青道:“刚才倒吓我一跳,当是什么交涉的难题目来了。前天英国使臣告诉我,俄国铁路已接至海参崴,其意专在朝鲜及东三省,预定将来进兵之路,劝我们设法抵抗。我想此时有什么法子呢?只好由他罢了。”次芳道:“现在中、俄邦交很好,且德相俾思麦正欲挑俄、奥开衅,俄、奥龃龉,必无暇及我。英使怕俄人想他的印度,所以恐吓我们,别上他当!”塔翻译道:“次芳的话不差。昨日报上说,俄铁路将渡暗木河,进窥印度,英人甚恐。就是这话了。”两人又说了些外面热闹的话,却不敢提丢钗的事,见雯青无话,只得辞了出来。这里雯青还是笔不停披地校他的《元史》,直到吃晚饭时方上楼来,把俄皇请赴跳舞会的事告诉彩云,原想叫她欢喜。哪知彩云正为失了宝簪心中不自在,推说这两日身上不好,不高兴去。雯青只得罢了。不在话下。
单说这日,到了俄历二月初九日,正是华历二月初五日,晴曦高涌,积雪乍消,淡云融融,和风拂拂,仿佛天公解意,助人高兴的样子,真个九逵无禁,锦彩交飞,万户初开,歌钟互答,说不尽的男欢女悦,巷舞衢谣。各国使馆无不升旗悬彩,共贺嘉辰。那时候,吉尔斯街中国使馆门口,左右挂着五爪金龙的红色大旗,楼前横插双头猛鹫的五彩绣旗,楼上楼下挂满了山水人物的细巧绢灯,花团锦簇,不及细表。街上却静悄悄地人来人往,有两个带刀的马上巡兵,街东走到街西,在那里弹压闲人,不许声闹。不一会,忽见街西面来了五对高帽乌衣的马队,如风的卷到使馆门口,勒住马缰,整整齐齐,分列两旁。接着就是十名步行卫兵,一色金边大红长袍、金边饺形黑绒帽,威风凛凛,一步一步掌着军乐而来,挨着马队站住了。随后来了两辆平顶箱式四轮四马车,四马车后随着一辆朱轮华毂,四面玻璃、百道金穗的彩车,驾着六匹阿剌伯大马,身披缨络,尾结花球。两个御夫戴着金带乌绒帽,雄赳赳,气昂昂,扬鞭直驰到使馆门口停住了。只见馆中出来两个红缨帽、青色褂的家人,把车门开了,说声“请”车中走出身躯伟岸、髭须蓬松的俄国礼部大臣来,身上穿着满绣金花的青毡褂,胸前横着狮头嵌宝的宝星,光耀耀款步进去。约摸进去了一点钟光景,忽听大门开处,嘻嘻哈哈一阵人声,礼部大臣掖着雯青朝衣朝帽,锦绣飞扬;次芳等也朝珠补褂,衣冠济楚,一阵风地哄出门来。雯青与礼部大臣对坐了六马宫车,车后带了阿福等四个俊童;次芳、塔翻译等各坐了四马车。护卫的马步各兵吹起军乐,按队前驱,轮蹄交错,云烟缭绕,缓缓地向中央大道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