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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潘尚书提倡公羊学黎学士狂胪老鞑文
上回正说彩云要觐见德皇,催着雯青去办文,知照外部。雯青自然出来与次芳商量。次芳也不便反对,就交黄翻译办了一角请觐的照例公文。谁知行文过去,恰因飞蝶丽政躬不适,一直未得回文,连雯青赴俄国的日期都耽搁了。趁雯青、彩云在德国守候没事的时候,做书的倒抽出这点空儿,要暂时把他们搁一搁,叙叙京里一班王公大人,提倡学界的历史了。
原来菶如、唐卿、珏斋这般同乡官,自从那日饯送雯青出洋之后,不上一年,唐卿就放了湖北学政,珏斋放了河道总督,庄寿香也从山西调升湖广总督,苏州有名的几个京官也都风流云散。就是一个潘探花八瀛先生,已升授了礼部尚书,位高德劭,与常州龚状元平、现做吏部尚书的和甫先生,总算南朝两老。这位潘尚书学问渊博,性情古怪,专门提倡古学,不但喜欢讨论金石,尤喜讲《公羊》、《春秋》的绝学,那班殿卷试帖的太史公,哪里在他眼里。所以菶如虽然传了鼎甲的衣钵,沾些同乡的亲谊,又当着乡人冷落的当儿,却只照例请谒,不敢十分亲近。因此菶如那时在京,很觉清静。那一年正是光绪十四年,太后下了懿旨,宣布了皇帝大婚后亲政的确期,把清漪园改建了颐和园,表示倦勤颐养,不再干政的盛意。四海臣民,同声欢庆,国家政治,既有刷新的希望;朝野思想,渐生除旧的动机。恰又遇着戊子乡试的年成,江南大主考,放了一位广东南海县的大名士,姓黎,号石农,名殿文,词章考据,色色精通,写得一手好北魏碑版的字体,尤精熟辽、金、元史的地理,把几部什么《元秘史》、长春真人《西游记》、《双溪醉隐集》都注遍了,要算何愿船、张舟斋后独步的人物了。当日雯青在京的时候,也常常跟他在一处,讲究西北地理的学问。江南放了这个人做主考,自然把沿着扬子江如鲫的名士,一网都打尽了。苏州却也收着两个。你道是谁?一个姓米,名继曾,号筱亭;一个却姓姜,名表,号剑云,都列在魁卷中。当时这部闱墨出来,大家就议论纷纷,说好的道“沉博绝丽”,说坏的道“牛鬼蛇神”。
菶如在寓无事,也去买一部来看看,却留心看那同乡姜剑云的,见上头有什么黜“周王鲁”呢、“张三世”呢、“正三统”呢,看了半天,一句也不懂。后头一道策文,又都是些阿萨克、阙特勤、阿摸呀、斡难呀,好象《金刚经》上的咒语一般,更不消说似无目睹了,便掩卷叹了一口气道:“如今这种文章,到底算个什么东西?都被我们这位潘老头儿,闹那么‘公羊母羊’引出来的!文体不正,心术就要跟着坏了!”正独自咕哝着,一个管家跑进回道:“老爷派了磨勘官了,请立刻就去。”菶如便叫套车。上车一直跑到磨勘处,与认得的同官招呼过了,便坐下读卷。忽听背后有一人说道:“这回磨勘倒要留点神,别胡粘签子,回来粘差了,叫人笑话!”菶如听着那口音很熟,回头看时,却是袁尚秋,斜着眼,跷着腿,嘴里衔着京潮烟袋,与邻座一个不大熟识的、仿佛是个旗人,名叫连沅,号荇仙的,在那里议论。菶如本来认得尚秋,便拱手招呼。尚秋却待理不理的,点了一点头。菶如心里很不舒服,没奈何,只好摊出卷子来,一本一本地看,心里总想吹毛求疵,见得自己的细心,且要压倒尚秋方才那句话。忽然看到一本,面上现出喜色,便停了看,手里拿着签子要粘,嘴里不觉自言自语道:“每回我粘的签子,人家总派我冤屈人,这个可给我粘着了,再不能说我粘错的了。”菶如一人唧哝着,不想被尚秋听见了,便立起伸过头来,凑着卷子道:“菶如,你签着什么字?”菶如就拿这本卷子挪过桌子,指给尚秋看道:“你看这个荒唐不荒唐?感慨的‘慨’字,会写成木字的‘概’字。这个文章,一定是枪替来的,否则谬不至此!”尚秋看了不语,却对那个邻座笑了一笑,附耳低低说了两句话,依然坐下。菶如看见如此神情,明明是笑他,自己不信,难道这个还是我错,他不错吗?心里倒疑惑起来。停一会,尚秋忽叫着那个人道:“荇仙兄,上回考差时候,有个笑话儿,你知道吗?”指着菶如道:“也就是这位菶兄的贵同乡。那日题目,是出的《说文解字》,他不晓得,听人说是《说文》,他便找我问道:‘这题目到底出在许《说文》上的呢,还是段《说文》呢?’我那时倒没话回他,便道:“老兄且不要问,回去弄明白了《说文》是谁着的,再问吧!’”那邻座的旗人笑道:“这人你不要笑他,他到底还晓得《说文》,总算认得两个大字,比那一字不识、《汉书》都没有看过,倒要派人家写别字的强多着呢!”菶如一听此话,不禁脸上飞红,强着冷笑道:“你们别指东说西的挖苦人。你们既讲究《说文》,这部书我也曾看过,里头最要紧,总不外声音意思两样。
现在这个‘慨’字,意思不是叹气吗?叹气从心里发出,自然从心旁,难道木头人会叹气的吗?这就不通极了!你们说我没有读《汉书》,我看你们看的《汉书》,决然不是原版初印,上了当了!”尚秋见菶如动了气,就不敢言语了。菶如接着道:“况且我们做翰林的本分,该依着字学举隅写,才是遵王的道理。偏要寻这种僻字吓人,不但心术坏了,而且故违公令,不成了悖逆吗?”当时尚秋与那个旗人,都低着头看卷子,由他一人发话。不一时,卷子看完,大家都出来了。尚秋因刚才的话,怕菶如芥蒂,特地走过来招呼道:“菶兄,八瀛尚书那里,你今天去吗?”菶如正收拾笔砚,听了摸不着头脑,忙应道:“去做什么?”尚秋道:“八瀛尚书没有招你吗?今天是大家公祭何邵公哟!”菶如愕然道:“何邵公是谁呀?八瀛从没提这人。喔,我晓得了,大家知道我跟他没有交情,所以公祭没有我的分儿!”尚秋忍不住笑道:“何邵公不是今人,就是注《公羊》、《春秋》的汉何休呀!八瀛先生因为前几天钱唐卿在湖北上了一个封事,请许叔重从祀圣庙,已经部议准了。八瀛先生就想着何邵公,也是一个汉朝大儒,邀着几个同志议论此事,顺便就在拱宸堂公祭一番,略伸敬仰的意思。菶兄,你高兴同去观礼吗?”菶如向来对于这种事不愿与闻,想回绝尚秋。转念一想,尚书处多日未去,好象过于冷落,看看时候还早,回去没事,落得借此通通殷勤,就答应了尚秋,一同出来,上车向着南城米市胡同而来。
到得潘府门前,见已有好几辆大鞍车停着,门前几棵大树上,系着十来匹红缨踢胸的高头大马,知有贵客到了。当时门上接了帖子,尚秋在前,菶如在后,一同进去,领到一间很幽雅的书室。满架图书,却堆得七横八竖,桌上列着无数的商彝周鼎,古色斑斓。两面墙上挂着几幅横披,题目写着消夏六咏,都是当时名人和八瀛尚书咏着六事的七古诗:一拓铭,二读碑,三打砖,四数钱,五洗砚,六考印,都是拿考据家的笔墨,来做的古今体诗,也是一时创格。内中李纯客、叶缘常的最为详博。正中悬个横匾,写着很大的“龟巢”两个字,下边署款却是“成煜书”,知道是满洲名士、国子监祭酒成伯怡写的了。菶如看着,却不解这两字什么命意。尚秋是知道潘公好奇的性情,当时通候的书笺,还往往署着“龟白”两字,当做自己的别号哩,所以倒毫不为奇。当时尚秋、菶如走进书房,见正中炕上左边,坐着个方面大耳的长须老者,一手托着木锦面古书,低着头在那里赏鉴,远远望去,就有一种太平宰相的气概,不问而知为龚和甫尚书;右边一个胖胖儿面孔,两绺短黑胡子,八字分开,屈着腰,凑近龚尚书,同看那书,那人就是写匾的伯怡先生。
下面两排椅子上,坐着两个年纪稍轻的,右面一个苍黑脸的,满面酒肉气,神情活象山西票号里的掌柜;左边个却是短短身裁,鹅蛋脸儿,唇红齿白的美少年。这两个人,尚秋却不大认识。八瀛尚书正坐在主位上,手里拿着根长旱烟袋,一面吃烟,一面同那少年说话;看见尚秋,就把烟袋往后一丢,立了起来。后面管家没有防备,接个不牢,“拍拉”一响,倒在地上。尚书也不管,迎着尚秋道:“怎么你和菶如一块儿来了?”尚秋不及回言,与菶如上去见了龚、成两老,又见了下面两位。尚秋正要问姓名,菶如招呼,指着那苍黑脸的道:“这便是米筱亭兄。”又指那少年道:“这是姜剑云,都是今科的新贵。”潘尚书接口道:“两位都是石农的得意门生哟!”上面龚尚书也放了那本书道:“现在尚秋已到,只等石农跟纯客两个,一到就可行礼了。”伯怡道:“我听说还有庄小燕、段扈桥哩。”八瀛道:“小燕今日会晤一个外国人,说不能来了。扈桥今日在衙门里见着,没有说定来,听说他又买着了一块张黑女的碑石,整日在那里摩挲哩,只好不等他罢!”于是大家说着,各自坐定。尚秋正要与姜、米两人搭话,忽见院子里踱进两人,一个是衣服破烂,满面污垢,头上一顶帽子,亮晶晶的都是乌油光,却又歪戴着;一个却衣饰鲜明,神情轩朗。走近一看,却认得前头是荀子佩,名春植;后头个是黄叔兰的儿子,名朝杞,号仲涛。那时子佩看见尚秋开口道:“你来得好晚,公祭的仪式,我们都预备好了。”尚秋听了,方晓得他们在对面拱宸堂里铺排祭坛祭品,就答道:“偏劳两位了。”龚尚书手拿着一本书道:“刚才伯怡议,这部北宋本《公羊春秋何氏注》,也可以陈列祭坛,你们拿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