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京城中途惊噩耗查库项大府劾钦差
话说周庸佑那日接得港督请函,明日要赴茶会。原来西国文明政体,每一埠总督到任后,即开茶会筵宴,与地方绅商款洽。那周庸佑是港中大商,自然一并请他去赴叙。次日周庸佑肃整衣冠,前往港督府里。这时港内外商云集,都互相欢笑,只周庸佑心中有事,未免愁眉不展。各人看了他容貌,不特消瘦了几分,且他始终是无言默坐,竟没有与人周旋会话。各人此时都听得金督帅要参他的风声,不免暗忖,他一世之雄,而今安在?其中自然有怜他昔日奢华,今时失意的;又有暗说他财帛来的不大光明,应有今日结果的;又有等不知他近日惊心的事,仍钦羡他怎么豪富,今又由京卿转放钦差的:种种议论,倒不能尽。
说不多时,港督到各处座位与外商周旋。时周庸佑正与港绅韦宝臣对坐,港督见周庸佑坐着不言不语,又不知他是什么人,便向韦宝臣用英语问周庸佑是什么人,并做什么生理。韦宝臣答过了,随用华语对周庸佑说道:“方才大人问及足下是什么名字,小弟答称足下向是港中富商,占有囗囗银行数十万元股本,又开张囗记银号,且产业在港仍是不少。前数年曾任驻英使署参赞,近时适放驻囗囗国饮差,这等说。”那韦宝臣对他说罢,周庸佑听了,抵强作微笑,仍没一句话说。各人倒知他心里事实在不了,故无心应酬。
周庸佑实自知这场祸机早晚必然发作,哪复有心谈天说地,只得随众绅商坐了一会,即复随众散去。回家后,想起日间韦宝臣所述的话,自觉从前何等声势,今日弄到这样,岂不可恼2又想这回祸机将发,各事须靠人奔走,往时朋友,如梁早田、徐雨琴及妻弟马竹宾,已先后身故,只怕世态炎凉,此后备事更靠何人帮理?不觉低头一想,猛然想起还有一位周勉墀,是自己亲侄子,尽合请他到来,好将来赴京后交托家事。只他父亲是自己胞兄,他生时原有三五万家当,因子侄幼小,交自己代理。只为自己未曾发达以前,将兄长交托的三五万用去了,后来自己有了家当,那侄子到来问及家资,自己恐失体面,不敢认有这笔数,想来实对侄子不住。今番有事求他,未知他肯否雇我?想罢,不觉长叹一声。继又忖俗语说“打死不离亲兄弟”,到今日正该自海,好结识他,便挥了一函,请周勉墀到来,商酌家事。
时周勉墀尚在城里,向得周乃慈照拂,因此营业亦稍有些家当。这回听得叔父周庸佑忽然要请自己,倒觉得奇异,自觉想起前根后抵,实不应与他来往,难道他因今日情景,见横竖家财难保,就要把吞欠自己父亲的,要交还自己不成?细想此人未必有这般好心肝。但叔侄份上,他做不仁,自己也不该做不义,今若要不去,便似有个幸灾乐祸之心,如何使得?计不如索性走一遭才是。便即日附轮到港,先到坚道大宅子见了周庸佑,即唤声“十叔父”,问一个安。时周庸佑见了周勉墀,忆起前事,实对他不住的,今事急求他到来,自问好不羞愧,便咽着喉,唤一声“贤侄”,说道:“前事也不必说了,只愚叔今日到这个地步,你可知道?”周勉墀听了,只强作安慰几句,实心里几乎要陪下几点泪来,徐又问道:“十叔父,为今之计,究竟怎样?”周庸佑道:“前儿汪翰林到来,求充参赞,愚顺托他打点省中情事,今却没有回报,想是不济了。随后又有姓日的到来,道是金督帅最得用之人,愿替俺设法。俺早已听得他的名字,因此送了二万银子,托他在金督跟前说个人情,到今又统通没有回复,想来实在危险。不知贤侄在省城听得什么风声?”周勉墀道:“畲子谷那人要发作叔父,叔父想已知得。少西十二叔且要自尽,其它可想。天幸叔父身在香港,今日三十六着,实走为上着。”
说到这里,可巧马氏出来,周勉墀与婶娘见礼。马氏问起情由,就把方才叔侄的话说了一遍。马氏道:“既是如此,不如先进京去,借引见赴任为名,就求京里有力的官场设法也好。”周庸佑听了,亦以此计为是,便决意进京,再在半路听过声气未迟。想罢,即把家事嘱托周勉墀,又唤骆子棠、冯少伍两管家嘱咐了一番。再想省城大屋,尚有几房姨太太,本待一并唤来香港,只恐太过张扬;况金督帅纵然发作此事,未必罪及妻孥,目前可暂作不理。是夜一宿无话。
次日即打点起程,单是从前谋放钦差,应允缴交囗囗囗万元,此项实欠交一半,就嘱马氏及冯、骆两管家打算预备此项。如果自己无事,即行汇进北京;如万一不妥,此款即不必再汇。一面挪了几万银子,作自己使用,就带了八姨太并随从人等,附轮望申江进发。那时上海还有一间囗祥盛字号,系从前梁早田的好友,是梁早田介绍周庸佑认识的。所以周庸佑到申江,仍在这囗祥盛店子住下。再听过消息,然后北上,不在话下。
且说金督帅因当时饷项支绌,今一旦兼管海关事务,正要清查这一笔款项,忽又得畲子谷到街帮助盘算,正中其意。又想周庸佑兄弟二人,都在香港营业的多,省城产业有限;若姓傅的家财,自然全在省里,不如连姓傅的一并查抄,那怕不凑成一宗巨款。便把数十年来关库的数目,自姓傅的起,至周乃慈止,统通发作将来。又忖任册房的是潘氏,虽然是由监督及书吏嘱咐注册的,惟他任的是假册房,也有个通同舞弊、知情不举的罪名。且他原有几十万家当,就不能放饶他。主意已定,因周庸佑已放囗囗国的钦差,恐他赴任后难以发作,便立即知照囗囗国领事府,道是“姓周的原有关库数目未清,贵国若准他赴任,到时撤他回来,就要损失两国体面,因此预先说明”。那囗囗国领事得了这个消息,即电知驻北京公使去后,囗囗驻京公使自然要诘问外部大臣。金督又一面令幕府绝招,电参周庸佑亏空库款甚巨,须要彻底清查。并道周某以书吏起家,侵吞致富,复夤缘以得优差,不特无以肃官方,亦无以重库款,若不从重严办,窃恐互相效尤,流弊伊于胡底等语。招上,朝廷大怒,立命金督认真查究,不得稍事姑容。
时周库书自抵中江,抵与八姨太同行,余外留在省港的朋友,都不时打听消息如何,随时报告。这会听得金督参招考语,魂不附体。随后又接得京中消息,知道金督上招,朝廷览奏震怒,要着金督认真查办。周庸佑一连接得两道消息,几乎吊下泪来。便又打电到京,求权贵设法。无奈金督性如烈火,又因这件事情重大,没一个敢替他说情,只以不能为力等话,回复周庸佑。
那庸佑此时如坐针毡,料北京这条路是去不得的,除是逃往外洋,更没第二条路。只目下又不知家中妻妾儿女怎样,如何放心去得?适是晚正是回祥盛的东主陈若农请宴,先日知单早已应允赴席,自然不好失约,惟心里事又不欲尽情告人,只得勉强应酬而已。当下同席的原有八九人,都是广肇帮内周庸佑往日认识的朋友。因是时粤中要发作库书的事,沪上朋友听得,都是半信半疑,今又见周庸佑要赴京,那些朋友倒当周庸佑是个没事之人,自然依旧巴结巴结,十哥前十哥后,唤个不绝。那周庸佑所招的妓女,唤作张凤仙,素知周庸佑是南粤一个巨富的,又是花丛中阔绰的头等人物,便加倍奉承。即至娘儿们见凤仙有了个这般阔绰的姐夫,也替凤仙欢喜,千大人万大人的呼唤声,哪里听得清楚。先自笙歌弦管,唱了一回书,陈若农随后肃客入席。那周庸佑叫局的,自然陪候不离,即从前认识的妓女,也到来过席。
第47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