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出版文学> 廿年繁华梦>第26章

第26章

正说话间,忽王氏春桂自外来,直进里面,见了马氏,先见礼,后说道:“今儿来与夫人请安,晚上好在这里楼上听戏。”马氏也笑道:“我只道有心来问候我,原来为着听戏才到来的。”说了,大家笑起来。春桂见有个尼姑在座,就与他见礼。马氏猛省起来,就把容尼的话对春桂说知,问他还有知得来历的没有。春桂一想道:“我明白了,这人可是年纪二十上下的?”容尼道:“正是。面貌清秀,还加上一点白,是我佛门中罕见的。”春桂道:“可不是呢!他从前在这里一间娼寮,叫什么锦绣堂,唤做桂妹的,他本意要随姓张的脱籍,后来周大人用了五千银子买了回来,不过数月间,妾又进来了。他见周大人当时已有了五七房姬妾,还怕后来不知再多几房,故此托称来这里听戏,就乘机上了省,削发为尼。这时隔今尽有数年了,如何又说起来?”容尼听罢,再把和桂妹相遇的原因,说了一遍。马氏道:“原来如此,看将来这都是周大人的不是。他向在青楼上是风流惯的了,若不要他,当初就不合带他回来。今落到空门里,难为他捱这般清净。”容尼道:“夫人说的是,亏你还有这点心,待我回城时见着他,好把夫人的话对他说。”马氏道:“可不是呢,他没睛子浪跟着回了来,今儿还要他捱着苦去,故今年气运就不住了。”容尼点头称是。
过了数日,容尼完了功德,果然回城后,就往找寻桂妹。桂妹见容尼来得诧异,让坐后,就问他来意。容尼把马氏上项的话,说了一遍,并劝他还俗。桂妹听了,想了想才答道:“是便是了,只当初星士说我向儿生得不好,除是出家,才挡了灾。我只管捱一时过一时也罢了。”容尼见他如此说,只自言自语的说道:“可惜落到这样人家,繁华富贵,享的不尽,没来由却要这样。”说了,桂妹只是不答。少顷容尼辞出。
到了夜分,这时正是二月中旬,桂妹在禅房里卷起窗帘一望,只见明月当中,金风飒飒,玉露零零,四无人声,好不清净。想起当初在青楼时,本意随着张郎去,奈姓周的偏拿着银子来压人,若不然就不至流落到这里。想到此情,已不禁长嗟短叹。又怨自己既到周家里,古人说得好,“女为悦己者容”,就不该赌一时之气,逃了出来。舍了文绣,穿两件青衣;谢却膏梁,捱两碗淡饭。况且自己只是二十来岁的人,不知捱到几时,才得老去?想来更自苦楚。忽然扑的一声,禅堂上响动起来,不知有什么缘故,便移步转过来看看。到了台阶花砌之下,却自不敢进去,就思疑是贼子来了,好半晌动也不动。久之没点声息,欲呼人一同来看,只更深夜静,各尼倒熟睡去了,便拚着胆儿进去。这时禅堂上残灯半明不灭,就剔起灯来,瞧了一瞧,是个斋鱼跌在地上,好生诧异。想是猪儿逐鼠子撞跌的,可无疑了。随将斋鱼放回案上,转出来,觉自己不知怎地缘故,衣袜也全湿了。想了一回,才醒起方才立在台阶时,料然露水滴下来的。急的转回房里,要拿衣穿换,忽见房门大开,细想自己去时,早将门掩上,如何又开起来?这时倒不暇计较,忙开了箱子,不觉吓了一跳,原来箱子里不知何故,那绣衣及衣服全失去了。想了又想,可是姓张的这一个,还是姓李的那一个没良心盗了我的不成?此时心上更加愁闷,又抚身上衣裳,早湿遍了,就躺在牀上,哪里睡得着?左思右想,自忖当时不逃出来,不至有今日光景。又忆起日间容尼的说话,早不免掉下泪来。况且这会失了衣裳,实在对人说不得的。哭了一会子,就朦胧睡去。忽然见周庸佑回来,自己告以失衣之事。周庸佑应允自己造过,并允不再声张。桂妹狂嗟之极,不觉醒转来,竟没点人声,只见月由窗外照着房里,却是南柯一梦。回忆梦中光景,愈加大哭起来。是夜总不曾合眼。
次早日影高了才起来,身子觉有些疲倦。满望容尼再来,向他商量一笔银子,好置过衣裳,免对师傅说。谁想候了两天,才见容尼进来,还未坐下,早说道:“你可知得没有,原来周大人已满任回来了,前天已到了香港。我若到港时,就对马夫人说,好迎你回去罢。”桂尼道:“这是后话,目前不便说了。便是马夫人现在应允,总怕自己后来要呕气。负气出来,又屈身回去,说也说不响的。”说罢,又复哭起来,似还有欲说不说的光景。容尼着实问他因甚缘故,要哭得这样?桂尼这时才把失去衣裳的事说知,并说不敢告知师傅,要备银子再买。容尼道:“备银子是小事,哪有使不得。只不如回家去,究竟安乐些儿。你又没睛子,不识好歹,这些衣裳,还被人算了去。今马夫人是痛你的,还胜在这里捱得慌。”桂尼道:“俗语说得好:‘出家容易归家难。’你别说谎,马夫人见气运不好,发了点慈心,怕常见面时,就似眼儿里有了钉刺了。周大人是没主鬼,你休多说罢。”容尼道:“出家还俗万千千,听不听由得你,我把你意思回复马夫人便是。”说了要去,桂尼又央容尼借银子,并道:“你借了,我可向周大人索回这笔数,当时周府题助这里香资便是。”容尼不便强推,就在身上拿来廿来块银子,递过桂尼手上去,即辞了出来,自然要把此事回知马氏。
马氏这时不甚介意,只这时自周庸佑回来,周府里又有一番气象。周庸佑一连几天,都是出门拜客,亦有许多到门拜候的。因是一个大富绅,又是一个官家,哪个不来巴结?倒弄得车马盈门,奔走不暇。
偏是当时香港疫症流行,王春桂住的士丹利街,每天差不多有三几人死去,就是马氏住的左右,也不甚平靖。因此周庸佑先买了前儿说过的坚道的大屋子,给与马氏居住;又将春桂迁往海旁囗记号的楼上,因附近海旁还易吸些空气。况囗记字号的生意,是个办馆,供给船上伙食的。那东主姓梁字早田,是自己好朋友,楼上地方又很多。只是生意场中,住眷总有些不便。其中就有位雇用的小厮名唤陈健,生出一件事来。
因周庸佑在上海买了两名妓女,除在京将金小宝进与翰林江超,余外一名,即作第九房姬妾,姓金名唤小霞,也带着随任。这时满任而归,连香屏和他都带了回来。除香屏另居别宅,其余都和春桂一块儿居住。那小厮陈健年方十七岁,生得面如傅粉,唇若徐朱,平时服役,凡穿房入屋都惯了。周庸佑为人,平时不大管理家事,大事由管家办理,小事就由各房姬妾着家僮仆妇办理而已。
这时又有一位梳佣,唤做田姐,本大良人氏,受周家雇用,掌理第九房姨太太的梳妆,或跟随出入,及打点房中各事,倒不能细述。那田姐年纪约廿五六岁,九姨太实在喜欢他,虽然是个梳佣,实在像玉树金兰,作姊妹一般看待了。那小厮陈健,生性本是奸狡,见田姐有权,常在田姐跟前献过多少殷懃,已非一日。陈健就认田姐作契母,田姐也认陈健作干儿,外内固是子母相称,里面就设誓全始全终,永不相背的了。且周庸佑既然不甚管理家事,故九姨太的家务,一应落在田姐的手上。那田姐的一点心,要照顾陈健,自然在九姨太跟前要抬举他,故此九姨太也看上陈健了。
自古道:“尾大不掉,热极生风。”那九姨太与田姐及陈健,既打做一团,所有一切行为,家里人统通知得,只瞒着周庸佑一人。那一日,田姐对九姨太金小霞说道:“陈健那人生得这般伶俐,性情也好,品貌也好,不如筹些本钱把过他,好干营生,才不枉他一世。”九姨太点头称是。次日,陈健正在九姨太跟前,九姨太便问他懂得什么生理。陈健听说,就如口角春风,说得天花乱坠,差不多恨天无柱,恨地无环,方是他于营生的手段。九姨太好不欢喜,便与田姐商量,要谋注本钱,好栽培陈健。田姐道:“九姨太若是照顾他,有怎么难处?”九姨太道:“怎么说?我从前跟着大人到任,手上虽赚得几块钱,也不过是珠宝钻石的物件,现银也不大多。自周大人回来,天天在马夫人那里,或在三姨太的宅子,来这里不过一刻半刻,哪容易赚得钱来?”田姐道:“你既然有这点心事,就迟三五天也不打紧。”九姨太答个“是”。自此田姐就教陈健唤九姨太做姨娘,就像亲上加亲,比从前又不同了。
过了数天,九姨太就和田姐计较,好拿些珠宝钻石及金器首饰,变些银子,与陈健作资本。田姐自然没有不赞成的了,果然拿了出来,统共约值五万银子上下,着陈健拿往典肆。田姐又一同跟了出来,都教陈健托称要做煤炭生意,实则无论典得多少,田姐却与陈健均分。田姐又应允唆九姨太匆将此事对周大人说,免至泄漏出来。
二人计议既定,同往典肆。怎想香港是个法律所在,凡典肆中人,见典物的来得奇异,也有权盘问,且要报明某街某号门牌,典当人某名某姓的。当下陈健直进典肆,田姐也在门外等候。那司当见陈健是小厮装束,忽然拿了价值数万银子的对象来,早生了疑心,便对陈健说道:“香港规则,男子不合典当女子对象。你这些贵重物,究从哪里得来?”陈健听说,不觉面色一变,自忖不好说出主人名字,只怎样说才好?想来想去,只是答不出。偏又事有凑巧,正有暗差进那典肆来查察失物,见司当人盘问陈健,那暗差便向陈健更加盘问一回,并说道:“若不说时,就要捉将官里去了。”陈健早慌到了不得,正是:
世情多被私情误,失意原从得意来。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