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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次日,马氏即同四房锦霞跟着,扶了丫环瑞香,同进花园里看看地势。一路绕行花径,分花拂柳而来。到一株海棠树下,忽听得花下石蹬上,露出两个影儿,却不觉得马氏三人来到。马氏听得人声喁喁细语,就潜身花下一听,只听得一人说道:“这会于建筑戏台,本不合兴工的。”那一人道:“怎么说?难道老爷不在这里,马太太就做不得主不成?”这一人又道:“不是这样说。你看马太太的身形,腹里比从前大得很,料然又是受了胎气的了,怕动工时冲犯着了,就不是顽的。”那一人又道:“冲犯着便怎么样?”这一人又道:“我听人说:凡受了胎的妇人,就有胎神在屋里。那胎神一天一天的坐处不同,有时移动一木一石,也会冲犯着的。到兴工时,哪里关照得许多,怕一点儿不谨慎,就要小产下来,可不是好笑的么?”那一人听罢,啐一口道:“小小妮子懂怎么?说怎么大产小产,好不害羞!”说了,这一人满面通红,从花下跑出来,恰与马氏打一个照面。马氏一看,不是别人,跑出来的,正是四房的丫环丽娟,还坐在石蹬上的,却是自己的丫环宝蝉。丽娟料然方才说的话早被马氏听着了,登时脸上青黄不定。锦霞恐马氏把他来生气,先说道:“偷着空儿,就躲到这里,还不回去,在这里干什么?”丽娟听了,像得了一个大机会的一般,就一溜烟的跑去了。马氏即转过来,要责骂宝蝉,谁想宝蝉已先自跑回去了。
马氏心上好不自在,随与二人回转来。先到自己的房子里,暗忖那丫环说的话,确实有理,他又没有一言犯着自己,本来怪他不得。只即传冯少伍进来,问他几时动工。冯少伍道:“现在已和那起做的店子打定合同,只未择定兴工的日子。因这时三月天气,雨水正多,恐有防碍工程,准在下月罢。”马氏道:“立了合同,料然中止不得。只是兴工的日元,准要细心,休要冲犯着家里人。你可拿我母女和老爷的年庚,交易士看,勿使相冲才好。”冯少伍答一声“理会得”,随退出来。暗忖马氏着自己勿选相冲的日子,自是合理,但偏不挂着各房姬妾,却又什么缘故?看来倒有些偏心。又想昨儿说起建筑戏台,他好生欢喜,今儿自花园里回来,却似有些狐疑不定,实在摸不着他的意。随即访问丫环,马太太在花园有怎么说话。才知他为听得丽娟的议论。因此就找着星士,说明这个缘故,仔细择个日元。到了动工时,每日必拿时宪书看过胎神,然后把对象移动,故马氏越赞冯少伍懂事。
话休烦絮。自此周府内大兴土木,增筑戏台楼阁,十分忙碌。偏是事有凑巧,自兴工那日,四房锦霞姨太太染了一病,初时不过头带微痛,渐渐竟头晕目眩,每天到下午,就发热起来。那马氏生平的性儿,提起一个妾字,就好像眼前钉刺,故锦霞一连病了几天,马氏倒不甚挂意,只由管家令丫环请医合药而已。奈病势总不见有起色,冯少伍就连忙修函,说与周庸佑知道。是时锦霞已日重一日,料知此病不能挽回,周庸佑又不在这里,马氏从不曾过来问候一声,只有二姨太太或香屏姨太太,每天到来问候,除此之外,只靠着两个丫环服侍。自想自己落在这等人家,也算不错,奈病得这般冷淡,想到此情,不免眼中吊泪。
那日正自愁叹,忽接得周庸佑由香港寄回一书,都是叫他留心调养的话。末后又写道:“今年建造戏台,实在不合,因时宪书说本年大利东方,不利南北,自己宅子实在不合向。”这等话看了,更加愁闷。果然这数天水米不能入口,马氏天天都是离家寻亲问戚,只有二姨太太替他打点,看得锦霞这般沉重,便问他有怎么嘱咐。锦霞叹一声道:“老爷不在这里,有什么嘱咐?死生有命,只可惜落在如此豪富的人家,结局得这个样子。”二姨太太道:“人生在世,是说不定的,妹妹休怨。还怕我们后来比妹还不及呢!”说了,又大家垂泪。是夜到了三更时候,锦霞竟然撑不住,就奄然没了。当下府里好不忙乱,马氏又不在府里,一切丧事,倒不能拿得主意。
原来马氏平日,与潘子庆和陈亮臣的两位娘子最为知己,那潘子庆是管理关里的册房,却与周庸佑同事的。那陈亮臣就是西横街内一个中上的富户。马氏平日,最好与那两家来往;那两家的娘子,又最能得马氏的欢心,因是一个大富人家,哪个不来巴结?无论马氏有什么事,或一点不自在,就过府来问前问后,就中两人都是。潘家娘子朱氏,周旋更密,其次就是陈家的娘子李氏了。自从周宅里兴工建筑戏台,已停止唱演堂戏,故马氏常到潘家的娘子那里谈天。这时,陈家的李氏因马氏到了,倒常常在潘宅里,终日是抹叶子为戏。那马氏本有一宗癖性,无论到了哪处人家,若是他的正妻相见,自然是礼数殷懃;若还提起一个妾字,纵王公府里的宠姬,马氏也却瞧也不瞧他的。潘、陈两家娘子,早识他意思,所以马氏到来,从不唤侍妾出来见礼,故马氏的眼儿,自觉干净。自到了潘家盘桓之后,锦霞到病重之时,马氏却不知得,家人又知他最怕听说个妾字,却不敢到来奔报。
正是人逢知己,好不得意。那一日,马氏对潘家朱氏说道:“我两人和陈家娘子,是个莫逆交,倒不如结为姊妹,较觉亲热,未审两人意见何如?”朱氏道:“此事甚好,只我们高扳不起,却又怎好?”马氏道:“说怎么高扳两字?彼此知心,休说闲话罢。”朱氏听了,就点头称善,徐又把这意对李氏说知,李氏自然没有不允。当下三人说合,共排起年庚,让朱氏为姊,马氏为次,李氏为妹,各自写了年庚及父名母姓,与丈夫何人,并子女若于人,一一都要写妥。谁想马氏写了多时,就躺在炕上吸洋膏子,只见朱、李两人翻来覆去,总未写得停妥。马氏暗忖:他两人是念书识字的,如何一个兰谱也写不出?觉得奇怪,只不便动问。
原来朱氏心里,自忖兰谱上本该把侍妾与及侍妾的儿女一并填注,奈马氏是最不要提个妾字,这样如何是好?想了一会,总没主意,就转问李氏怎样写法才好。不想李氏亦因这个意见,因此还未下笔。听得朱氏一问,两人面面相觑。没奈何,只得齐来问问马氏要怎么写法。马氏道:“难道两位姊妹连兰谱也不会写的?”说罢,忙把自己所写的,给他两人看。他两人看了,见马氏不待侍妾不提,就是侍妾的儿女,也并不写及。朱氏暗忖:自己的丈夫,比不得周庸佑,若然抹煞了侍妾们,怕潘子庆有些不悦。只得挤着胆子,向马氏说道:“愚姊的意思,见得妾子也一般认正妻为嫡母,故欲把庶出的两个儿子,一并写入,尊意以为可否?”马氏道:“他们的儿子,却不是我们的儿子,断断写不得的。”朱氏听得,本知此言实属无理,亲不忍拂马氏的性,只勉强答一声“是”,然后回去,立刻依样写了。
这时三人就把自己的年庚,放在桌子上,焚香当天祷告,永远结为异性姊妹,大家相爱相护,要像同父同母生下来的。拜罢天地,然后焚化宝帛,三人再复见过了一个礼,又斟了三杯酒。正在大家对饮,只见周府上四房的丫环彩凤和梳佣六姐,汗淋淋的跑到潘宅来,见了马氏,齐声说道:“太太不好了!四姨太太却升仙去了!”正是:
堂前方结联盟谱,府上先传噩耗声。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狡和尚看相论银精冶丫环调情闹花径
话说马氏太太和潘家的朱氏、陈家李氏三人结了姊妹,正在交杯共饮的时候,忽见四房的丫环彩凤和流佣六姐到来,报告回房锦霞的丧事。马氏听了,好生不悦,因正在结义之时,说了许多吉祥的话儿,一旦闻报凶耗,那马氏又是个最多忌讳的人,听了登时骂道:“这算什么事,却到来大惊小怪?自古道:‘有子方为妾,无子便算婢。’由他死去,干我什么事?况这里不是锦霞丫头的外家,到来报什么丧事?快些爬去罢!”
当下彩凤和六姐听罢,好似一盘冷水从头顶浇下来。彩凤更慌做一团,没一句说话。还是六姐心中不眼,便答道:“可不是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家内人没了,不告太太,还告谁去?”马氏道:“府里还有管家,既然是没了,就买副吉祥板,把他殓葬了就是。他没有一男半女,又不是七老八大,自然不消张皇做好事,对我说什么?你们且回去,叫冯、骆两管家依着办去罢。”彩凤便与六姐一同跑回去,把马氏这些话,对骆子棠说知,只得着人草草办理。但府上一个姨太太没了,门前挂白,堂上供灵,这两件事,是断断少不得的。只怕马氏还不喜欢,究竟不敢作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