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落雨,情形便糟了。但一落了雨,所有依靠那个空坪过日子的各样人,都只好在同一意义下,站在檐前望雨,对雨景发愁。斯文人倒多了一种消遣,因为认得字,可以在这时读唐人写雨景的诗。并且主人有时写信,用得着他代笔,主人为小孩发烧也用得着他画符。所以这人生活,与其他人比较起来,还是可以说很丰富而方便的。一面自然还因为是夏天,夏天原是使一切落魄人皆方便的日子!
如今还没有落雨,天上各处镶着云,各处檐下有人仰躺着挥蒲扇,小孩子们坐到桥栏上,望远处市面灯光映照到天上出奇,场中无一个主顾惠临。
在浜旁边,去洋人租界不远,有乘坐租界公共汽车过身时捂鼻子一类人所想象不到的一个地方,一排又低又坏的小小屋子,全是容留了这些无家可归的抹布阶级的朋友们所住。如鱼归水,凡是那类流浪天涯被一切进步所遗忘所嘲笑的分子,都得归到这地方来住宿。这地方外观既不美,里面又肮脏发臭,但留到这里的人总是很多。那么复杂的种类,使人从每一个脸上望去,皆得生出“这些人怎么就能长大的”一种疑问。他们到这里来,能住多久,自己似乎完全无把握。他们全是那么缺少体面也同时缺少礼貌,成天有人吵闹有人相打。每一个人无一件完全衣服或一双干净袜子,每一个人总有一种奇怪的姿势。并不是人人都顽强健康,但差不多人人脾气都非常坏。那种愚暗,那种狡诈,那种人类谦虚美德的缺少,提及时真是使人生气。
到了这时节,这种住处是已容纳了不少白天那种走江湖的浪人。
主持这住宿处的,是许多穿大红洋布裤子妇人中最泼悍的一个,年纪将近四十岁了,还是常常欢喜生事。这妇人日里处置一些寄宿人的饮食,一面还常常找出机会来,到别的事上胡闹。夜静了,盘算一切,若果自己挑选了一个男子,预备做一件需要男子来处置才得安宁的事,办得不妥,就毫无理由的把小孩子从梦中揪起重打一顿,又或在别的事上拿着长长竹竿,勒令某一个寄宿男子离开这屋里。主人小孩子年纪九岁,谁也不须考问这小东西的父亲是什么人。小孩子一头的疥癫,长年总是极其龌龊,成天到外面去找人打架,成天出去做一些下流事情。他白日里守着玩蛇人身旁,乘人不注意时,把蛇取出来作乐,或者又到变戏法的棚后去把一切戏法戳穿。与人吵闹时,能在年龄限制以外的智慧中,找出无数最下等的野话骂人,又常常守着机会,在方便中不忘却盗窃别人的物件。
照规矩,在这类住宿地方,每人应于每天缴纳十一枚铜子,就可在一张破席子上躺下来,还可以花一个十文,从茶馆里泡茶,把壶从茶馆里借来,隔天再送回去。有些住客,带得有行李,总象是常常要忘记了这茶壶不是自己东西,临走时把它放到自己行李里面去。茶壶不见了,隐藏了,主人心里明白,问了又问还是不见,于是就爽快的伸手到那小小行李中去把壶检察出来,一面骂出一些不入耳的话把客人轰走。客人在这样情形下,也照例在口里骂出一种野话才愿意出门。这些人,又或者无意中把茶壶摔碎了,大家就借此大吵大闹,结果还是茶馆中人来骂一阵,算是免去赔偿的代价,吵闹才能结束。
他们住处也有饮食,可是吃主人办来的伙食,总只是那初次来此的人,其他的人是不吃主人东西的。这些人的肚子里,因为照例也得按时装上一点东西,所以附近各处,总不缺少贱价的食物。发臭的,粗粝的,为苍蝇领教隔日隔夜变了颜色还来发卖的一切食物,都可以花钱买到的。上等人吃饼糕,这里也有一种东西仍然名叫饼糕。上等人吃肉,这里也有肉。上等人在暑天吃瓜,要开心又来一点纸烟同酒,这里也还是满盘的瓜同无数的纸烟,无量的酒。总而言之。租界上所有的一切吃喝哄口的东西,这区域是并不因为下贱就无从得到的。他们吃什么这些人也吃什么,不过所吃的东西,稍稍不同罢了。譬如酒,那些用火酒和水掺混的东西,用瓶子装好,贴上了店家招牌,又在招牌上贴了政府的印花税小小票子,酒的颜色还有红有绿,难道这东西不是已经很象酒了么?他们得了点钱,把这样酒买来,吃得大醉后,不是寻事打闹,就是纵横的吐呕,每个人好在总是那么吃腐东西,受风雨虐待日子太久,酒精的毒又不会一时发作,所以开铺子的把印花税贴足,良心也就非常安宁,不问这酒的一切影响了。
这斯文人是也住到这样地方有了些日子的。
在寄宿处不远,过斜街,还有公安局派出所一处。市公安局是从没有忘记这地方还有这些活人的事情,他们从区长到巡丁,大家都记到这里是有人的,凡是一个活人,都应当按照生活营业向官厅缴纳一定的捐款,房捐,营业捐,路摊捐,小车捐,还有什么更好听的名字。他们都非常耐烦,不以数目很小就忘记过一次不派人来收取这神圣的国课的。好象卫生捐,治安捐,这一类动人名目,在这些地方也就仍然能够存在。地方既住得完全是一些下等人,一切都极不讲究,若不是常常有警务人员来视察沿浜情形,以及各家情形,还不知要成什么样子,所以卫生捐就应当收了。至于本区人口既杂乱不堪,动不动就要闹出事情,若非有几个治安警察,遇事发生,就把两造带去拘留到看守所,审问时用违警律处罚点小款到一切爱生事的人头上,警戒到下次,还不知每月要出多少乱子!
派出所巡警们,除了收捐日子较为忙碌,其他时节尚比较清闲,所以每遇到有什么事发生时,总是把人带局,拘留了半天,审问过后才开释的。站岗的巡警,则常常到茶馆去享受店主的一壶热茶,同熟人谈谈报纸上所说的一切新闻,消磨这个使人忍耐不下的长日。他们白天有时到那块近于竞技处的场子里,走到相士边站站,又走到西洋镜的匣子边看看,各处往来。夜里则绕到这一个场坪,用警棍击打预备要在场内拉屎的各种野狗。照例这些无家可归的野狗,一见了这尊贵的公务人员,就夹了尾巴飞奔的窜到横街小弄内去了。
因为没有一个人,那斯文人独在灯边平地上站了半天,一个夜班巡警从横街走出,望到那情景,走过来看了一会,同相士谈了一阵闲天,有毒的蚊子叮在手背发痒,所以约莫十点左右,巡警的提议生了效力,相士就收拾了场面回到住处喝茶睡觉去了。
夜静后,许多在露天下赤身睡觉的男子,因为半夜来一阵行雨,都收拾到屋里去了,场子中静悄悄的无一个人。白日众生聚集的地方,这时显得宽阔异常。隔河浜的电灯,白惨惨的,一排排的,各个清清楚楚的,望到对河浜的事情,只是不说话。这时节空坪里来了一个卖饺饵的人,还停留在场坪中央不动,轻轻的敲打着手中的梆子,似乎是惟恐惊醒旁人样子,敲了一阵又沉默了。
粪船开始从浜河划来,预备等候装取区内的大便,船与船连系衔接磕磕撞撞到了所要到的地点,守船人皆从船头上了岸,向饺饵担架边走来吃饺子。雨已经早止住不落,天上出了月亮,许多地方看得出云在跑走,风从别处吹来时已经毫无日间余热了。
第5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