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狱中也如同别的地方别的监狱一样,放了一批,杀了一批,随即又会加上一批新来的人。大家毫无作为的被关闭到这一个地方,每日除了经过特许的老犯,可以打点草鞋以外,其余人什么事也不作,就只望到天井的阳光推移,明暗交替打发掉每一个飘然而来倏然而逝其长无尽的日子。
所有被拘留的人皆用命运作为这无妄之灾的注释。什么人被带去过堂了,什么人被打了,什么人释放了,什么人恭喜发财牵去杀头了,别的人皆似乎并不十分关心,看得极其自然。
每天有新来的人,这种人一看就可以明白,照例衣服干净一点,神气显得慌张焦灼,一听到提人时就手足无措,白天无事,日子太长,就坐到自己草荐上,低下头一句话不说,想念家中那些亲人同所有的六畜什物,想到什么难受起来时,就幽幽的哭着,听人说到提去的什么人要杀头时,脸儿吓得焦黄,全身发抖,且走过去攀了铁条痴痴的望着。坐牢狱稍久一点,人就变愚呆了,同畜生差不多,没有这种神经敏锐了。
老犯自由行刑的权利,虽因为制度的改革,完全失去,可是到底因为是老犯,在狱里买酒买肉,生活得还是从从容容。狱里发生什么小争持时,执行调解的也总是这一类人。
老犯同城市中的犯人,常常酗酒闹事,互相殴打,每到这种事件发生时,新来的乡下犯人,多吓怕得极其厉害,各自远远的靠墙根躺着,盼望莫误打到身边来。结果则狱吏进来,问讯是谁吵闹,照例吵闹的不肯说出,不吵闹的谁也不敢说出,于是狱吏的鞭子,在每人身上抽一两下,算是大家应得的待遇。
因为过节的习惯,在×城还好好的存在,故在这种地方,犯人们也照例得到了些过节的好处。各人把那从上面发下来的一片肥肉,放在糙米饭团上,囫囵吃下后,各人皆望到天空的黄昏雨景,听到远处的各种市声,等候狱官来收封点名。到后收号的来了,因为过节,狱官们的团圆酒还喝得不够量,马马虎虎的查看了一下,吩咐了几句照例的话,就走去了。
到了二更左右,有些人皆蜷成一团卧在稻草里睡着了,有些人还默默的思索到花园外边的家中节日光景,有些人不知道为什么原因,忽然吵闹了起来了。先是各人还各自占据到一个角隅里,在黑暗中互相辱骂,到后越说越纷乱不清,一个抛了一只草鞋过去,另一个就抛了一件别的东西过来。再到后来,两个人中有一个爬了起来赶过去理论,两个人即刻就在黑影里厮打起来了。
只听到肉与肉撞触的钝声,拳头同别的东西相碰的声音,木头,瓶子,镔铁锅,以及其他抛掷的声音。骨节戛戛发声,喘息,辱骂,同兽类咬牙切齿时那种相似沉默的挣扎,继续着,不知在什么时节才可以告一段落。显然的,这里也有一些人,为了这个节日喝了不少酽冽的烧酒,被烧酒醉倒,发生着同别的世界也会同样发生的事情了。
两个醉醺醺的犯人在一个角隅里翻天覆地的扑斗时,一时节旁边事外的人皆不说话。只听到一个卷着舌头的人,一面喘息一面辱骂:
“×你的娘,你以为我对不起你。婆娘们算个什么?婆娘们算个什么?……”
似乎这个人正被压在下层,故话还在说着,却因为被人压定,且被人嘴边打了一拳,后来的话就含糊不清了。
另外黑暗一隅有上了点年纪的人喊着:“四平,四平,不要打出人命,放清醒点!”
又有人说:“打死一个就好了。打死一个,另一个顶命,这里就清静了。”
又有人说:“管事的头儿快来了,各人四十板,今天过节,我们不能为你们带累领这种赏!”
还有人为别的事说别的话,似乎毫不注意身边附近殴打的。
说话的多是据守屋角没有酒喝的人物。在狱中喝酒是有阶级身分的。
一会儿,只听到一种钝声,一个人哎的喊了半个字,随后是一个打草鞋用的木榔槌,远远的摔到墙边铁条上复落在院子中的声音。于是一切忽然静寂了。
两人中有一个被打晕了。
于是就听到有人挣扎着,且一面含含糊糊的骂着:
“×你的娘,你以为我对不起你。婆娘们算个什么?要你莫扼喉咙你不相信,你个杂种,一下子就相信了。你个杂种。……让开一点,你个杂种。”
第35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