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发愁女人心想,“你跟谁学来的这些空话?”忙把手指塞到耳朵,把头乱摇,因为听到的话好象很不近情,且很危险。她明白祖贵一说到这些时就有许多话,一时不能停止,谁也管不了他。她于是望望天气,天空中的小雨还在落。她似乎重新记起了自己应发愁的事情,觉得到此辩嘴无意思了,就拉了一下披在肩上的一片旧麻布,跳过了一道小沟,钻进自己那小屋子里去了。
这时远远的,正有一个妇人在屋里悠悠的哭着,一定的,什么充满了水的小屋里,一个下贱的生命又断气了。在水边的一些人,即刻就知道了是谁家的孩子去了世。因为这些人,平常时节决不会有什么烟子从屋中出来。家中有了病人,即或如何穷,平时没有饭吃,也照习惯得预备一点落气纸钱,到什么时节病人落气时,就在床边焚烧起来,小小的屋子自然即刻满了青烟,这烟与妇人哭声便一同溢出门外,一些好事的或平时相熟的人,就都走过去探望去了。
这时节妇人记起自己家中那个病人要水喝了,忙匆匆回到自己屋里去,因为地下水已把土泡松了,一不小心,便滑了一下,把搁到架上一个空镔铁盒子碰落了地,哗啷啷的响着,手中那一封铜子也打散到水里了。
床上那病人叹着气,衰弱的问着:“娘,你怎么了?”
妇人懊恼的从水里爬起,“见了鬼!”她不即捡钱,把手在身上擦着,伸到一堆破絮里去摸病人的额部,走过水缸边去舀水,但又记起病人喝冷水不好,就说:“四容,你莫喝冷水,等一等我烧水喝。”
病人似乎不甚清醒,只含含糊糊说一些旁的话。
妇人于是蹲到床边水里,摸那打散了的一封铜子,摸了半天,居然完全得到了。又数了两回,才用一块破布包好了,放到病人的床头席垫下,重新用那双湿湿的手去抚摸病人的头额。
“娘,口干得很,你舀点冷水给我喝喝吧,我心上发烧!”
妇人一句话不说,拿了一个罐子走出去了,到另外一个正在烧水的人家,讨了些温水,拿回来给病人。病人得到水,即刻就全喝了。把水喝过一会后,病人清醒了许多,就问这时已到了什么时候,是不是要夜了。妇人傍在床边,把头上的报纸取下来,好好的折成一方,压到床下去,没有什么话说。她正在打量着一件事情,就是刚才到当铺得的那五毛钱,是应当拿去买药,还是留下来买米?她心中计算到一切,钱只那么一点点,应做的事却太多了,因此不能决定应做什么。
那病人把水喝过以后,想坐起来,妇人就扶了他起来,不许他下床,因为床下这时已经全是水了。
妇人见孩子的痛苦样子,就问他:“四容,你说真话,好了一点没有?”
“好多了。娘你急什么?我们的命在天上,不在自己手上。”
“我看你今天烧得更厉害。”
“谁知道?”病人说着,想起先一时的梦,就柔弱的笑了。“我先一会儿好象吃了很多桃子同梨,这几天什么地方会有桃子?”
妇人说:“你想吃桃子吗?”
“我想吃桔子。”
“这两天好象有桔子上市了。”
“我想到的很多,不是当真要吃的。我梦到很多我们买不起的东西!我梦里看到多少好东西呀!我看到大鱼,三尺长的大鱼,从鸡笼里跳出来,这是什么兆头?——天知道,我莫非会要死了!”
妇人听说要死了,心里有一点儿纷乱,却忙说:“鱼自然是有余有剩。……”
这时那个门口,有一个过路的相熟妇人,拖着哑哑的声音向里面人发问:“刘娘,刘娘,怎么,你在家吗?孩子好一点了吗?”
“好一点,谢谢你。我这屋子里全是水了,你不坐坐吗?”
“不坐喔,我家里也是水!今天你怎么不过花园?我在窑货铺碰到七叔,他问你,多久不见你了。他要你去,有事情要你做。”
“七叔孩子不好了吗?”
“你说是第几的?第二的好了,第四的第五的早埋了。”
第2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