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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长江中部一个市镇上,十月某日落小雨的天气,在边街上一家小小当铺里,敝旧肮脏铺柜下面,站了三个瘦小下贱妇人,各在那里同柜台上人争论价钱。其中一个为了一件五毛钱的交易,五分钱数目上有了争执,不能把生意说好,举起一只细瘦的手臂,很敏捷攫过了伙计从柜台上抛下的一包旧衣,狠狠的望了另外两个妇人一眼,做出一种决心的神气,很匆遽的走了出去。可是这妇人快要走到门边时,又怯怯的回过头来,向柜台上人说:
“大先生,加一毛都不行吗?”
“不行!你别走,出了门,回头来五毛也不要。”
妇人听到这句话,本来已拿这些东西走过好几个小押铺,出的价钱都不能超过五毛,一出门,恐怕回来时当真就不要了,所以神气便有点软弱了。她站在那个门边小屏风角上,迟疑了一下,十分忧郁的说:“人家一定要六毛钱用,不是买米煮饭,是买药救命!”
柜台上几个朝奉恶意的低低的笑着。因为凡是当衣服的人,全不缺少一种值得哀怜的理由,近来后街一带天花流行,当东西的都说买药,所以更可笑了。
这样一来妇人似乎生了气,走出了门,可是即刻就回来,趑趄回到柜台前了。一会儿重新把手举起那个邋遢包裹,柜上那一面,却并不即伸出手来接受那个肮脏的包袱。还得先说好了条件,“五毛,多一个不要,”答应了,到后才把那个包裹接了过去,重新在柜台上解开,轻轻的抖着那两件旧衣,口中唱着一种平常人永远听不分明的报告。再过一会儿,就从上面掷来一张棉纸做成的当票,同一封铜子。妇人把当票茫无所知的看了一下,放到汗衣上贴胸小口袋里后,才接过铜子来,坐到窗下一条长凳上,数那五角钱折好的铜子。来回数了三次,把钱弄清楚了,又在那凳上慢慢的包好,才叹了一口气,走出了门。
一出当铺的门,望望天空细雨已经越落越大了。她记起刚才在当铺柜台边时,地下有几张不知谁人丢下的破报纸,就又重新走回去,拾取了那报纸,把报纸搭盖着头同肩部防雨,才向距边街当铺十二家一条小弄子里走去。
××的边街位置在×城××市的北方,去本市新近开辟的第四号大柏油路约一里又三分之一,去老城墙不到半里。××的地方因为年来外国商人资本的流入,市面发展有出人意外的速度,商埠因为扩张,渐渐有由南向北移去的样子,所以边街附近那几条街,情形也就成天不同。但边街因太同本地人名为“白墙的花园”那个专为关闭下贱的非法的人类牢狱接近,所以商埠的发展,到了某某街以后,就转而移向东方走去。因为东方多空地,离开牢狱较远,那地方原是许多很卑湿的地方,平时住下无数卑贱的为天所弃的人畜。到后,这地方都被官家把地圈定,按亩卖给了当地财主团,各处都分段插了标识。过不久,就有人从大河运了无数泥沙同笨重石头,预备填平这些地方。又过一些日子,就在那些地方建筑了无数房子了。至于原来住东城卑湿地面草棚里的人呢,除了少数年富力强适宜于工作的,留下来充当小工外,其余老幼男女,自然就到了全被驱逐赶走的时候了。他们有的向更东一方挪移。有些便移过了比较可以方便一点的北区,过着谁也想象不到的日子。北区因为这些分子的搀入,自然也仿佛热闹了,乱糟糟的,各处空地都搭了棚子,各处破庙里都填满了人,各处当街的灶头,屠桌上,铺柜上,一到夜里,都有许多无处可栖身的人,争先占据一片地方,裹在破絮里,蜷伏成一团,闭了两只失神憔悴的眼睛,度过一个遥遥的寒夜。
这里虽同××市是一片土地,却因为各样原因,仿佛被弃样子,独立的成为一区。许多住过××市南区及新辟地段住宅区的人,若非特别事情到过这里,仿佛就不会相信×城还有这样一些地方。
九月来,在这些仿照地狱铺排的区域里,一阵干燥,一阵霪雨,便照例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流行病,许多人家小孩子都传染着天花。这病如一阵风,向各处人家稠密的方面卷去,每一家有小孩子的,都不免有一个患者,各处都可看到一些人,用红纸遮盖着头部,各处看到肿胀发紫的脸儿,各处看到小小的棺木。百善堂的小棺木,到后来被这个区域贫人领用完了。直到善堂棺木领完后,天花还不曾停止流行,街头成天有人用小篮儿或破席,包裹了小小的尸身向市外送去。每天早上,公厕所或那种较空阔地方,或人家铺柜门前,总可以发现那种死去不久、全身发胀崩裂、失去了原来人形、不知什么人弃下的小小尸骸。
地方聪明的当局,关于这类下贱龌浊病症的救济办法,除了接受一个明事绅董的提议,把边街尽头,通往市区繁盛区的街口,各站了一些巡警,禁止抱了小孩出街以外,就什么也不曾做。照习惯边街有善堂的公医院,同善堂的施药施棺木处,一切救济就都是这个善堂。但棺木到某一时也没有了。同时这上帝用污秽来扫灭一切污秽的怪病,却从小孩转到了大人方面。一切人都只盼望刮风,因为按照一种无知的传说,这种从地狱带来的病,医药也只能救济那些不该死的人,但若刮了一阵风,那些散播天花小鬼,是可以为一阵大风而刮去,终于渐渐平复的。
这收拾一切的风,应当在什么时候才来?上帝在这里是不存在的,这地方既然为天所弃,风应当从哪儿吹来?自然的,大家都盼望着这奇怪的风,可是多数人在希望中就都先死去了。天气近了深秋,节季已不同了,落了好多天小雨,气候改变了一些,这传染病势力好象也稍稍小了一些。
那个用报纸作帽,在人家屋檐下走着的妇人,这时已走过了名为小街的一个地方,进了一个低低的用一些破旧洋磁脸盆、无用的木片、一些断砖,以及许多想象不到的废物作成屋顶的小屋子里。一进去时,因为里边暗了一点,踹了一脚水,吓了一跳,就嘶声叫唤着睡在床上的病人。
“四容,四容,怎么屋里水都满了,你不知道吗?”
卧倒在也算是床的一块旧旧的不知从何处抬来的门匾上的病人,正在发热口渴,这时听到家中人已回来了,十分快乐,就从那个脏絮的一头,发出低弱的回声。“娘,你回来了,给我水喝!”孩子声音那么低弱,摇动着妇人的感情,妇人把下唇咬着,抑制着自己。
但妇人似乎生了一点气,站到门口,“你喝多少水呀!我问你。我们屋子里全是水了,你不知道吗?”
“我听到后面有人嚷闹,说大通公司挖沟放了水。我听到他们骂人,可不知是谁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