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体面人,照例都有他们个人的哲学,用自己一种书生的观念,为一切事胡乱加以注解。学校方面课既不多,学生又很能原谅这些有名气的人,正象随便给一点知识大家就已经都很满意了。这些人每天事情既那么少又那么容易对付,回家去同太太谈“国事”,太太却常常问到“薪水”。有些人还没有太太,有些人还不好意思接小脚太太出来,因此这一群人,下课后照例也不即走,留在这休息室里取暖,吸烟,谈闲天,实为一种排遣长日解除郁积的最好事情。大家从一个小事情上驰骋感想,发抒意见。大家复能在一句趣语上,一致微笑或大笑。本应害伤食病的人,因此也都不知不觉间心广体胖起来。
这些人大致都是从美国或英国,从南京新都或北京旧都分头聘来的。还有些是做过大官退了位,同当局要人有来往的。有些名气又很大,社会知名,别处聘请也不会去,因此即或上课极少,学生也不好意思挑剔。这些人见过了中外文化与文明所成就的“秩序”与“美”,经过许多世界,读过许多书,非常有名气而且非常有学问,来到这长江中部千年以来传说中的名城,住到小小的房子里,每月饮料全得喝水塘中的浊水,出到街上去,所遇到的全是愚蠢邋遢的脸子,街头上转弯抹角处,任何时节总可以见到一个行路人正在扯脱裤子预备撒尿。铺子里打死了一只老鼠,即刻便用铁火钳夹起抛到街上来……还有兵,多到使你不能想象他们的数目,脏到你总以为是乞丐。打量扔给他一个钱,却又因为那种神气使你见了有点害怕,见了就想走开。为了这些现象,有许多人觉得这才真是中国人的中国,于是习惯到里面去。另外又有些人,才开始明白内地的中国人民,如何在一种腐烂颓败发霉发臭的情形下存在,感觉到十分悲观了。但这些人虽一致觉得这内地的“古典”生活,不是自己所熟习的生活,然而全是一些读书人,各知道一样专门学问,读过许多专门的书籍,能够告给学生以伟人的历史,古怪的思想,十年的政治,百年的法典,千年的文学,万年的天地,除了这些却什么也不能有一分儿。有些知道自己是应当做官的,都在那里十分耐烦的等候政治的推迁。有些爱钱的,便知道把所得的薪水,好好处置到一种生利息的事情上去。其中还有一些“书生”,很爱体面,又很不懂事情,从中国或从外国书里,培养出一种古怪的人格,国事的混乱,民族的堕落,都觉得那是使他极其难受的事。百姓的事,中国的事,扰乱到这个人的心,使他常常愤怒。对于执政那一面,任何时节他都俨然有一种切齿的关系存在。他没有什么固定信仰,却认为一切现象不好,不文明,皆由于政府的无力整饬与有意放弃。他真心的不高兴那些有权力的人,以及帮助作恶的人。时时象在同那种恶势力冲突,可是他却又并不放下他那一分因社会畸形发达自己所得的种种好处。他有感觉,也仅仅有那种感觉,坏了他的脾气,既不能把社会变好,自己也不能变好。在另外一种情形下,则这种人因为有点不平,有点反叛的种子酝酿在心里,能够写诗做文章。另外有一种书生,虽是书生却已渐渐的成为教书匠了的,懒惰的,有中国名士风味的,便很容易发生了一种琐碎趣味,常常在一些极小事情上,纠纷百端,无从解决。这种人又欢喜在同事方面,作一种冗长而无兴味的讨论,用一些大报小报作根据,把“大人物”“新鲜事情”两样东西连结在—处,互相辗转的来传述一点谣言,谣言中常常不能不有一个知名女人在内,他们从这情形中,便得到一种乐趣。他们这样也就算是与不满意的一切现象作战,嘲笑一切,辱骂一切,诅咒一切……这是不错的,还是一个长久的战争!口舌的武器,原不至于敝旧,同时这休息室里,同事又那么多,这类人倒是无聊的集团里一种中坚人物,缺少了他们,是使大家更觉得生活沉闷的!
就是最后这一类人,他们也仍然是不满足这个环境现象的。那个家有平台,一生气时就喊佣人作妈,最不欢喜见兵的大人,有很多地方仿佛便是这种人。
我们应当回到前面一件事情了。一直到了九点,那个教授睡够了,爬起床后,娘姨便把脸盆送到床边,搁在一个小几上。其时蛇山上正有一队号兵吹奏喇叭,声音向武昌城各处散去,幽幽凉凉,很有一点塞外胡笳的意思。本地人这个月来看到不知过了多少军队,许多人家的长工同做小生意的人,皆被拉去当伙夫去了,这个喇叭正象有点得意的压着全个武昌地方的人。
“汉生,这是一群强盗的奴隶,”他听到喇叭声音,非常刺耳,把这个奇怪的话加在那一队吹喇叭的军人头上去,却向榻边一个四岁不足的儿子,表明他对军人瞧不上眼的态度。这儿子不大明白爸爸的意思,却提出一个要求,要爸爸为他买一枝枪,一把刀。他告给爸爸需要这个的理由,说是“要做统领”,这做统领的志气,却是听到有喇叭声音而想起的。
教授有点诧异这不稳当思想的来源了,就问儿子,
“谁告给你的?”
“我自己要的!”
“你要那个作什么?”
“我欢喜那个。”
“不许说欢喜。那全是强盗要的东西!”
“我还要做都督!”
“革命党来杀了你!”
“杀了我也要。”
“嗨——”这教授吼了一声,睁目望到汉生不再说什么,母亲在窗下知道房中事情了,就在外边喊叫儿子。
“汉生,你来,你来,看天上落雪了,好大的雪呀!”
第2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