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士轻轻的说道:“呆子,你回去做什么?到这里住一夜试试,你可以明白许多事情。”
工人不再作声了,害着羞,想象这句话那些为自己所不分明的意思,他这时,记起昨晚上的事情来了。记起那个牧师的样子,记起那一钉锤,同到结果的种种,再上溯又记起拉木料车时同伴所说的一切话语。他记得事情太多,有点不安了。
他从兵士身边挨过去,要上岸。
“怎么样?”
“我要回去。”
“慢一点,喝一杯酒!”
“我不喝酒。”
“为什么?”
“我不喝酒。”
两人正争持着,听到妇人在那小船上喊人,问要多少酒。
兵士说,“弟兄要走。”
妇人以为是笑话,就仍然当笑话答应,说,“既然要走,就请便,让他上岸去,我们喝个醉。”
工人听到这个话。推开船头篾篷,跳上岸,从甬道上飞奔走去了。
妇人听到声音了,从小船上喊,“不要走!不要走!”到后回到自己船上,看到兵士,就骂兵士为什么放走了他,兵士干笑,因为他看出妇人的野心了,他笑妇人贪心不足。
兵士是愿意把工人打发走后作些别的事情的。
因为××市去××地方只是四个小时,照例牧师来往两处是极平常的事情,所以牧师失踪的第二天,毫不为教会致疑,到第四天×牧师的尸骸被人在河口发现时,这谋杀事件才露出传遍了×市。但这件事究竟为什么缘故而起,没有一个人能明白的。因为在牧师身上,发现一个金十字架同一个钱包,所有东西完全没有失去,所以这谋杀方向就转到抢劫以外的意义上去了。既不是抢劫,那末只有复仇了。但什么人会同牧师结仇?中国的官同教会,皆不大好意思疑心到工人同河街上一切市民的,因为他们知道这些人是不会同一个美国牧师有仇怨的。
×市出了这样大事,照例是管理×市行政长官悬赏缉凶,照例领事馆就拍了电报回本国去,照例就有从××来的新闻记者,由各方面探听了一些消息,夸张的毫不落实的写了一篇通信放到次日的报上,用次号字刊登出来,而且这新闻,一个月后所有在中国各地方的传教师,就皆从中外新闻纸上知道在××发生这样一件不幸事情了。
有一点事还可以记述,就是驻××山上的军队,为了这个缘故,被调防到另一个地方去了。这算是最严重的适当的处置,因为军队驻到这里,却不能使一个喝酒的牧师不为一个工人无意中用铁锤打死。
但是自从那件事情发生后,有了两个月,官厅同教会还是察不出那死者的理由。这里就轮到一个故事的布置了,按照了一个时代的风气,按照了一种最通常的执政者无耻的习惯,就是由中国官厅藉口说是“共产党有意破坏中美邦交”所行的一种手段,请求美国外交官谅解,领事方面则在承认这假定是一个最有益于中美邦交的估计以外,也照例请求中国赔一点款,且在换文里声明把这笔钱捐到××将来的大学里面去,作为纪念这为敦睦中美邦交而死去的牧师。中国官厅凡是这类事自无有不答应的道理,款项数目何况又不多,息事宁人,派交涉员来去商量了几次,双方很爽利的就把这件事结束了。
那个乡下来的人还是依然做他三毛钱一天的粗工,先是还常常做梦,梦到那三铁锤前后的事情,还不忘记那个软软的身体倒下去的情形,以及拖着那只又体面又长大的皮靴时,想同样也得到那么一双皮靴的一种感觉。但是,这些事是不适宜于保留到这种人记忆里很久的,正如这样人不适宜于为一种不合事实的欲望所苦恼一样,人们的心是十分健康的,缺少病态的,所以他能够把自己处置到新的生活上面,不必记那些无意中作成的错事。他对于这事也不骄傲,也不惭愧,久而久之这件事他就忘记了。
到第二年四月,教会方面为那牧师在工程处选地建筑一座纪念亭时,派十个人挖地基平土,那乡下的人也有分,因为特别勤快做工,得了一点奖赏,他拿这个钱就到当日同兵士所到过的船上去,同那个肥臀大脚女人住了一夜,他才明白兵士说“水牛”那字言所代表的意义。
这家伙任何人见到都觉得是一个好工人,因为年青,有力,不懒惰。
一九二九年作
第19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