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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我们决定了!”
“决定了!这算什么鸡公大事?你怕么!”
“我——”这工人说不分明了,因为这是初次。因为他想起那些被吊在水管旁用大藤条打三百的工人的情形。因为他记起别的事情。
这汉子是乡下人出身,是来到这工程处以后,每日拿三角钱工薪,按时做工头所分派的工作,按时从那湫陋木板屋中钻出,而又按时蹲到泥地中做事吃粗米饭的人物。一个最规矩的最合用的工人,一个“虽愚蠢却诚实”值得教会中派来的牧师用圣雅各名分哄骗永远这样做工的动物。要他这时来为一件新的欲望摇动,要他冒险,要他杀人,他不能随随便便这样答应的!
兵士因为他那身分,因为那中国兵士的特别身分,是并不把这件事当成怎样了不得行为的。平时规规矩矩,每天到大操坪操跑步,每天点名,每天被上司辱骂,使旁人看来,都以为这些蠢东西的心,一定是一种特别的质料捏成,永远是不会多事了的。但是,感谢那些伟人,常常把另一种教育给了这类当兵的人,他们常常使他们去为一个好名分打仗,有时也使他们为一个最不好的名分打仗,战争,就是那连年不息的战争,就是那每一个兵士皆有机会遇到的事情,把兵士们头脑完全变了。一个初到军队中去的人,是还不缺少怕鬼那种小孩子心情的,但稍久一点,这些人就不同了。他们都得在方便中做一点侥幸事情,都得任性,因为他们都得死!他们是用不着道德的,其他一切好名分也用不着。他们为三个月或一个月的薪水,去壕沟边用枪刺作武器,肉搏一次,他们又常常为五块钱的赏号,做一次同样的愚蠢行为。他们是都明白把自己生命,作一孤注去赌博,若是没有战争,那他们在另外机会上,就要做出与战争差不多的愚蠢事情来了。
这时这兵士,已经看懂了那工人的无用处,他笑了。
工人见到兵士笑他,有点不平了,他说,“我们去,我赌咒要去。我不把我这手扼断他的喉咙,我是婊子的儿子。”
两人是把事情已经约定了,就离了茶馆,回××,刚走到河街尽头,就听到××小山上吹点名号,兵士听到号音,知道一回去又得被排长辱骂了,就望望天空,骂了一声野话,与工人分了手,拔脚向山脚跑去。
工人独自一人回到那建筑处,从那守门的巡警面前过身时,也轻轻的骂了一句娘。
这汉子,在夜里,在那又臭又脏的住处,用一床旧棉絮包裹了全身睡觉时,就做梦,梦到与人打架,得了胜仗,从那被打的人抱兜里掏了七八块钱的角子,捏满了一手,就醒了。醒过后,爬起来走出房子,站在寒气逼人的月光下洒尿,望到小山上有一个哨兵的人影,来回的走。听到远处有鸡叫,仍然回到自己的住处,再想睡觉也不能够了。
一个新的白日,所照的还是旧的世界。肮脏的,发臭的,腐烂的,聚在一处还仍然没有变动。一切的绅士看不起的人,还是仍然活到世界上,用不着哀怜用不着料理。一切虚伪,仍然在绅士身上作一种装饰,极其体面耀目。一切愚蠢的人,还是在最小的一种金钱数目上出死力气抬扛以及伤亡死去。沉默的还是沉默。教会中讲经台上,还是那个穿道袍的牧师,靠到叫卖上帝,过着极其安舒的日子。
三百个工人仍然还是听到铜锣一响,就从那黑房里象狗一样陆续出来了,一群囚犯样子站到敞坪中,各人口中哈出厚而浓的白气,各人搓手搓脚,寒气逼得这些愚蠢汉子只有一个办法,这办法就是尽力去作工,使全身发热出汗。好聪明的天气!就是冷,也仍然是用冷来鞭打一切,对于另外一世界的阔人贵人,作一种讨好的帮助!
小工头站到栅栏处点名,按人数发给腰牌,用大而短,发沙而可厌的声音,喊那本日应上工的工人。这是一个头等长人,一个可以安置在游戏场作为敛钱的高子。这工头把腰牌递给一个工人以后,总免不了用一个批评家的眼光,检察了一下从身旁走过的工人手脚同腰部,还有那后臀,看看是不是显出了毛病。他这工作是必需的,就因为上面如查出了有一个不称职工人时,他的宽容将得到一种责罚。这汉子为了尽职,为了得洋人一句奖语,本是不适于认真的脾气,完全也变了。他一点不儿戏,不说笑话,脸上缺少笑容,严肃在那瘦脸上,有着奇特的作用,使人在他们面前开口不得。但是这样一个模型,这样一副愚忠的表情,大工头是以为这人一定因为家中太太不学好,所以使这个高大个儿忧愁到这样子的。
这工头今天仍然站在那老地方,仍然是把那件大羊皮褂子反穿着,一手捏了牌子一手塞在腰下裤带里,搔痒点名而且检验,工人们便鱼贯的从他身边走过。
“四十七!”
“六十四!”
“七十八!”
每喊一个号数,就有一个人从那人堆中挤过去,走到工头身边,取了那腰牌走去。每个工人皆显露出一种睡眠不足的样子。从东山头爬起的太阳,照及一切时,都象镀了一层淡红色与淡银色的东西,只是这些肮脏油腻的汉子们,那太阳,就只作成了他们一种方便,日光照到那些脏脸上,愈显得他们不是人了。在太阳下过细去看那些东西的脸,扁平而又无趣,或者狡狯多端,表示这狡猾就用一个鹰隼鼻。或颧骨高耸,耳朵外张如一个最不美观的蚌壳。或大麻子如花点,疏而不匀,来他一个满脸斑斓。或者是刀痕和疮疤,毫不为体面设想似的,在最露眼处现出。总而言之想从这三百人中找出一副端正一点的脸子也是很难的。这些人的生活,使这些人日向下贱的一层走去,工作疲倦与生活平凡,把他们变成又丑又笨。而且那心,那位置在绅士们一类人的腹腔中时,则成为智慧与艺术源泉的东西,一到了为这些人所有时,真是想不到的一个活动!他们想些什么?他们能够想些什么?他们就只想扯点谎,因为扯谎可以多得一点钱!他们想偷懒,因为天气太不相宜于工作时偷懒是最自然的事。他们还有的就是时时刻刻想偷一点轻便的材料,走到河街去卖几角钱,把这个钱花到河旁的小船上的大臀小脚妇女身上去。他们做梦也就只能做这些既不道德又复愚蠢的梦。他们的心除此以外,就是对这小工头检查时,做出一种作伪的驯善一件事了。这时,那小工头正喊到“八十三”那个数目,从人丛里跃出一个矮子,这矮子站在那入门处的木条做成的栅栏边,用两只手抓住了那木栅栏,仰面望到工头瘦脸,且因慑于威严,这小子就只避开了工头的眼光,注意到附在工头长颈上那个凸出的喉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