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出版文学> 泥涂集>第2章

第2章

并愿一家大小安好。
沈从文
六月十四日
——1976年8月于苏州小弟、之佩收信人是作者的次子虎雏夫妇。
得大“大”是指收信人的哥哥,作者的长子龙朱。从北京消息,所有受震出毛病七千所房子,都将于十月节前抢修完好。小羊宜宾住处山墙若修好,一行四人仍回北京,还是比较合理。若北方到九月还不解除警报,南方长江边却已宣告无事,到时我和妈妈也许过南京四舅舅处暂住,我则利用在中山门里的博物馆图书进行工作,倒也是一种办法……我一失去东堂子作者东堂子胡同住处,“文化大革命”中被压缩剩一间。他从干校回京几年,一人在这里工作和居住,每天一次到约两里外小羊宜宾胡同,和夫人一起吃顿饭,并带回另外两餐。工作生活习惯,饮食睡眠习惯都大大改变,夜里总是在翻腾中半睡半醒的,白天却在上下午补睡,也不像能持久。因在北京近年来都是工作到夜十二点以后才睡,上午五点半前后即起。一个上午至少可以在大书桌边整整消磨六到七小时,虽这事摸摸,那书翻翻,说不出什么具体成绩,可是总不离本业。体力充分消耗,转羊宜宾吃饭时,逐渐升级,总是一大碗,一会会即下肚。回去稍躺一会,再来翻翻写写,或来个把熟人商量商量工作,日子过得虽平板,却较有条理。一成习惯,体力精神都显明十分正常,比不少熟人都健康多多。这次一动,可把秩序全打乱了。体力即不易维持,主要是吃喝变动大,起居变动也大。而且是无书可读。所以最正常的打算,还是九月可望回京。不得已,才会去南京。
……并候双好。
从文
八月廿日上午
一、务必要把身体弄好,这是唯一我们担心的事。也是你们对我和妈妈最大的支持。
二、有关工作,以目前总形势计,只有多做事少说话为得计。因为有些方面下降,是一种社会组织种种必然的趋势,随同社会发展,在可见的日子内还要使人感到痛苦是必然的,无可避免的,也即决不是某一部门有三几人正义感可望挽回颓势。肯定还要经过些更大的痛苦才会好转。越知道问题多的人,越“沉默”,即明白“趋势”之不是一人或三数人可以点滴补救。
要对这个有更深的认识和理会,才能作到多做事,少说话,内中有极深远意义。多做有益于人的事,少说无补于事的空话。
但是应当相信,任何恶趋势都是会扭转的,惟决不会在目下可以希望。
三、我这卅年能维持下去,工作信心未丧失,体力情绪也比不少熟人还健康,主要也像是从总的方面学会了最妥的自处之道,即用个“社会主义公民”的资格严格律己。凡事先想国家和公家,再考虑自己,所以永远不至于灰心丧气。即所学本业,也不是什么一帆风顺或得天独厚,其所以取得与人不大相同的进展,就只是不断努力结果,也即多做少说结果。任何当权的要人,都有理由在不得意时即消沉,只有真正明白“公民”的责任的人,才能在任何情形下,都十分认真的照国家所需要的去尽职。
晚潮静悄悄的涨着。
江面全是一抹淡牛奶色薄雾。江中心,泊了无数从沿海各地方驶来,满载了货物同木料的大船,在雾里,巨大的船体各画出一长条黑轮廓。船桅上所系的红的风灯,一点一点,忽隐忽现,仿佛如在梦里。一切声音平息了,只镇上电灯厂的发电机,远到五里外也能听到它很匀称的蓬蓬作响。
潮向上涨,海水逆流入江,在汊港极多的××附近,肮脏的江水,到时候皆从江逆流入港。每日皆取同一的体裁,静静的,温柔的,谦驯的,流满了各处,届退潮时又才略显匆忙样子急急的溜去,留下一些泥泞,一个锈烂了的铁盒,一些木片或一束草。江潮一满,把小船移到离江已有两里以上,退潮时皆仿佛搁船到旱地,到了这时大小船只皆浸在水里了。知道了潮的高度到什么地方为止,汊港边另外还有人把棺木搁到那稍高地方的事。因此在这些不美观的地方,一些日晒雨淋腐烂无主的棺材,一些同棺材差不多破烂的船只,在一处,相距不到二十步远近。一些棺材同一些小船,象是一个村庄样子,一点也不冲突,过着日子下来,到潮涨时则棺木同船的距离也似乎更近了。
大白天,船上住的肮脏妇人,见到天气太好了,常常就抱了瘦弱多病的孩子到船边岸上玩,向太阳取暖。或者站到棺材头上去望远处,看男子回来了没有。又或者用棺材作屏障,另外用木板竹席子之类堵塞其另一方,尽小孩子在那棺木间玩,自己则坐到一旁大石条子上缝补敝旧衣裤。到夜里,船中草荐上,小孩子含着母亲柔软的奶头,伏在那肮脏胸脯上睡了,母亲们就一面听着船旁涨潮时江水入港的汩汩声音,一面听着远处电灯厂马达、丝厂机械的声音,迷迷糊糊做一点生活所许可的梦,或者拾到一块值一角钱分量的煤,或者在米店随意撮了一升米,到后就为什么一惊,人醒了。醒转来时,用手摸摸,孩子还在身边,明白是好梦所骗了,轻轻的叹着气。到后是孩子冷哭了,这些妇人就各以脾气好坏,把孩子拥抱取暖,或者重重的打着,用极粗糙的话语辱骂孩子,尽孩子哭到声音嘶哑为止。潮水涨到去棺木三尺时就不再流动,望到晚潮的涨落,听到孩子们的哭声,很懂得妇人们在寒夜中做梦的,似乎就只有这些睡到荒田里十年八年的几具无主棺材。
镇上到半夜,一切人皆睡静了。只余下一家棉花铺拨拨的弹弓声音,一家成衣铺缝衣机密集的声音,以及一家铜器铺黑脸小铜匠用钢锤敲打蜡烛台的声音。从这些屋里门罅间或露出一点灯光,这灯光便成一线横画在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