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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褚遂良看了,谓叔宝曰:“贫而无怨难,斯人殆贫而怨者也。”叔宝曰:“生无以为养,殆无以为礼,仲由发哀贫之叹。丧欲速贫,有若知非圣人之语。太平之世,年丰岁谂,盗贼不兴,虽贫可以不怨。若身处极窘,老者啼饥,少者号寒,加以年荒盗起,百谋不遂,先生此时,能无怨乎?吾观‘千古恨’三字,有无限感叹:‘一时难’三字,寓无穷幽思。况知富贵之难求,则必能循理安命。此人必贫而隐者也。”遂良点头受教,乃问店主道:“对门老母有子否?”店家道:“有一子。”遂良道:“作何生理?”店家道:“此贱人也,何劳客官下问。此人姓长孙,名无忌,年有三十余岁,日以钓鱼为业。地方官保他孝廉,他百般不肯应召。有官不做,甘于受苦,岂非贱人乎?”店家说罢,将眼睛一睫,嘴一歪,说道:“那不是这贱人来了。”遂良急抬头看时,见一大汉,身长六尺,圆头阔肩,坦腹而来。手持竹竿,系二尾青鱼。老母见了,笑而迎曰:“今日回来甚早。”大汉道:“恐我母亲受饥,得鱼即当回也。”遂挽老母进草堂去了。遂良命店主引程知节持钱一串去,把二尾青鱼买来下酒。长孙无忌道:“远客思饮,本当以二鱼奉送,无奈把米无存,只留百钱足矣。”知节道:“此出我先生之意,你只管收下无防。”无忌道:“吾不知尔先生为谁,若强我留过分之钱,则吾不卖矣。”店家道:“我店中这个客人,怜你贫苦,你就收下了罢。”无忌道:“先礼后财,虽千金吾亦受之;先财后礼,虽锱铢吾不敢取也。”知节只得将余钱持见褚遂良,细言如此如此。遂良与叔宝具衣冠同去拜见,相见礼毕,各通名姓。遂良见无忌宏词博辩,暗暗称奇。所谈者皆济世匡民之略,愈觉欢喜。店家来报曰:“酒熟矣。”遂良邀无忌同饮,无忌亦不推辞。酒席间,问遂良等何往?遂良以实告。无忌曰:“越王府中我有一个心慕之友,虽未会面,却时时注念。奈老母在堂,不敢远去,死等可代我再三致意。”遂良道:“其人为谁?”无忌曰:“此人姓李,名靖。”遂良道:“吾居长安,知其人也。
先盗越王之妓,
后献越王以马,其人品如是,兄何慕之切也?”无忌道:“当日李靖盗妓而越王不追,后来献马而越王不拒,其人品必有可观。自古英雄依附权门者,其意有三便:一者接见高士,收取豪杰;二者区画天下形势,诸侯强弱,点点在心;三者家贫不能具书,依权门始得旷观史书、历代名言,可以观今鉴古。吾观李靖去而复来,非一则二,非二则三也。”遂良大悟道:“吾等不及先生远矣!”遂下席而拜。于是与叔宝、知节共四人,结为兄弟。次日,进良谓无忌曰:“弟有公事在身,不敢
久停。”出白银十两为赠,叔宝解带头金钩为赠,程知节脱锦袍为赠。临行嘱曰:“弟等此去,大约一月即来,再与先生盘桓罢。”无忌相送一程,珍重而别。
褚遂良同叔宝、知节来到长安,将礼物送往越府。到了寿诞之日,王府大开,天下各镇诸侯,阃内阃外,文武等官,齐来朝贺。褚遂良同叔宝、知节持了兖州节度使唐璧名号,来号房挂号,恰遇李靖在号房收查礼物,管理号房人役众等。遂良向前施礼,具道相慕之意。李靖问明三人住所,便道:“今日客众,不便交谈,改日着人来请,万勿吝步。”遂相揖而别。过了数日,两个青衣童子挂李靖名帖,请褚遂良等到府中午酌,三人即具衣冠而往。遂良于席间道长孙无忌之贤,并相慕之意。李靖款留三人在京,不肯放回。一日,共饮花亭之上。李靖道:“我有一事,留褚、程二兄在此,烦秦兄代我向洛阳一往。”叔宝道:“李先生有何事故,欲弟奔走洛阳?”李靖道:“兄可持白银三百两,往洛阳山塘茅店,代长孙无忌谋一佳妇,以奉老母,候其完亲数日,即约无忌同来长安一娱,少舒阔慕之意。”叔宝欣然领命而去。李靖与褚进良、程知节旦夕盘桓,不表。
过了二月有余,叔宝与无忌果然来长安,五人相见,不胜之喜。在长安游赏数日,一夕,五人约为长夜之饮,李靖请无忌曰:“方外人言,继隋运而兴者,是山西李氏,果然信乎?”无忌曰:“人心思变,天命攸归。四海雨旱不时,惟山西无恙,所以盗贼不兴,人民乐业。天命无常,乃眷西顾,亦未可知。”李靖道:“我欲烦弟等去观唐公作事若何?果能钦贤下士,能成大业,建大器,弟等修书报我;如不能成其大事,当急回长安,我等再作良图。”无忌心知李靖为唐公招贤之意,却也不肯说明。秦叔宝道:“既二位兄长皆有归唐之意,弟为兄等代执鞭之役。”程知节道:“大丈夫孰不愿投明主,使名标青史,流芳百世?弟亦闻名久矣。”褚遂良但笑而不言,盖亦阴知李靖之心也。
次日,李靖促他四人起程,赠白银四百两,四人将及太原,世民早命姊丈柴绍在公馆相迎,备道公子相慕之意。盖李靖早已致书公子,令其相接也。及至太原,世民引房玄龄、魏征、尉迟恭齐来相见,各诉衷肠,恨相见之晚。当夜酒散,无忌私谓三人道:“人言王气当在山西,今果然也。”次日,四人谒见唐公,唐公亦礼貌不疏,四人各各心感。世民又出李靖私来密书,称赞四人之才,求四人就职。四人不辞,唐公拜无忌领太原牧,余三人各授以执事。
一日,公子世民与诸贤谈论书法,褚遂良曰:“自古书法惟晋右军王羲之为最。”乃诵右军笔阵图之词。词云:
砚者,城池也。墨者,粮饷也。纸者,阵图也。笔者,刀鞘也。心意,将军也。本领,副将也。出入,号令也。此可制胜于文场也。
尉迟恭曰:“是非右军之语也。夫右军,书法中之圣,有德者必有言。诚如此言,不但不知书法,
且获罪于圣教,并污惑后人,吾故知其为妄也。”公子道:“子更有何说以释之?”公曰:“儒之要在书,儒之术在字。古人立书法,有二义、四体。二义者,正笔、偏笔也。正笔,法天理之至正,故点、横、坚、撇、、、,笔笔欲正。笔正之妙,劲秀坚润,少失其体,则倚斜枯梗。古人云:心正则笔正,笔正则字正是也。偏笔,法地理,山川之形偏,故点、横、坚、撇、、、,笔笔欲偏。所以交护缠绵,不脱相生之意,又要偏中藏有正体,始为得法,古人云:生气寓于心,龙蛇吐于笔是也。”
公子道:“所谓四体者为何?”公曰:“四体者,真、草、隶、篆是也。真字端楷,下笔之时要正心诚意,其字乃工。意念少有不静,便着潦草在内,其字不真矣。所以人人宜学之。草字宜一气书成。未举笔之时,要精神振作,提笔如千金在手,下笔如泰山坠石,行笔如持锥画砂。萎靡懈怠之人宜学之,可以兴志意,解昏迷。隶字下笔从容,起笔缓落。势融融而圆,形苍苍而理。性情急躁者宜学之,可以静心养性,涤欲延年。恭性情浅狭多躁,所以事于斯焉。篆字其形方巧圈圆,其气刚劲条理。起落斩截,无轻重之分;疏密均匀,有应照之态。下笔有收缩卷旋之工,用笔有心手交作之苦。性拙机钝者宜学之,可以益智慧,增机巧。然隶字象春,笔画先死而后生。真字象夏,笔画先和而后利。草字,秋杀之气也。篆字,冬藏之误也。习书法者,始用意在指,其字拙而不工。既而用意在笔,其字劲而不秀。既而知用在笔端,其字又秀而不劲,既面用笔觉心手俱到,知字形有宜作正面者,宜作侧面者。其字虽工而尚未化。渐而至于知书字或百或千,笔笔锋中有生气,生气中又不脱中锋,
其道乃成也。
吾故谓笔阵之说,非右军之语也。”公子又问道:“何字是正面,何字是侧面?”尉迟恭道:“富贵春华,字之正面者也。勿为比戈,字之侧面者也。左正右侧,形战是也;左侧右正,抑理是也。上正下侧,易畏是也。上侧下正,皆召是也。两侧相背,张邪是也。两侧相向,阿好是也。上下两侧,忍笋是也。两正相并,神体是也。”
房玄龄曰:“兄所言者,古人立字之体,非书之用也。必也体用兼善,其字乃工。”公子曰:“子试言体用兼善之妙。”玄龄曰:“书法之妙,有二难、三到、六忌。所谓二难者,入式难、持笔难也。古人帖式,欲其笔笔相孚,此第一难也。持笔工稳,心手相应,此第二难也。三到者,笔到、气到、心到是也。笔到,则不潦草;气到,则不飘渺;心到,则不倚斜。六忌者。奴主相欺、钉头鼠尾、蜂腰鹤膝是也。上大下小,谓之主欺奴,一忌也。上短下长,谓之奴欺主,二忌也。下笔太重,谓之钉头,三忌也。起笔太轻,谓之鼠尾,四忌也。上下皆重,加气不足者,谓之蜂腰,五忌也。转折不生活者,谓之鹤膝,六忌也。革其六忌,习其三到,致力二难,而书法不工未之有也。必也由工而妙,由妙而脱化,其道乃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