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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偶一日,金御史父子俱有事公出。翠娟心念那题诗人不置,又不敢认定此人即是湖上遇的那生,有意要白日间认取个明白,只是不得其便。今日因他父弟俱出,便乘着这个空儿,避着母亲,自己上到后楼,隔着帘子往外偷望。望了一回,绝不见那先生出来走动。因把他自家和的那八韵诗从袖中取出来,在帘下默读。也是吴瑞生姻缘有凑,正看着诗,忽从楼上起了一个旋风,一时收藏不及,竟把那诗笺撮在半空中旋转,旋转一时,不当不正,恰恰落在吴瑞生书舍门里。吴瑞生转首一看,见是一幅锦笺落地,便拾起来一看,看了看,见上边还写着一首诗,将诗细细读去,不觉大惊道:“此诗句句是从我那诗中和出来的。我昨日弄笛吟诗时,却无旁人窥见。此诗咏自何人,来自何处?这不作怪。”遂出门一望,又不见个人影。吴瑞生愈以为奇,说道:“莫不是这个园中有鬼了?奇事,奇事。待金公来,求他认认字迹,便知此诗是谁做的。”金翠娟在楼上听见他说要拿与金公看,恐怕认出自己笔迹不便,便老大着忙,急切间,也避不得嫌疑,也顾不得羞耻,遂在帘内低低叫道:“诗是奴家做的,被风吹落于地,望先生速速还我。”吴瑞生听了,抬头四望,虽闻的人声,却不见人迹,越发惊异道:“怪哉,怪哉!分明听的有人言语,如何不见个人影儿?这不是有鬼是什么?”翠娟又在帘内低低叫道:“诗是奴家的,被风吹落于地,望先生速速还我。”吴瑞生听了,才知道是楼上人索讨。但听的他娇娇滴滴声音,也知道是个女子,尚不敢认定是小姐,要骗出一看,以见分明。说道:“诗既有主,自然是还你。但不知楼上是何人,必须要认个明白,方可还纳。”翠娟没奈何,只得把帘子掀起,打了一个照面,旋抽身在内。吴瑞生看了,认得是湖上遇的那位小姐,心中甚喜,遂朝着楼门深深一揖,道:“原来是小姐。我吴瑞生今日遇知己矣。”翠娟在帘内又低低道:“先生尊重,将诗还了奴家,奴家不敢有忘。”吴瑞生道:“诗没有不还之理。但小姐佳作,句句是怜念小生之意。既蒙小姐怜念,小生也要竭诚相告了。从来天生佳人,愿配才子。两美相遇,岂是偶然。今与小姐一决,小姐若是丝牵于人,小生就斩绝妄想,此诗便即刻奉还。倘或丝萝之案未结,小生亦未有室,郎才女貌,两下相宜,岂可当面错过。小姐为识字闺英,聪明识见,自不同夫凡女。试思诗笺原在小姐手中,如何至于小生之手。虽是风吹落地,然默默之中必有使之者。如此看来,自是天缘。既是天缘,此诗即为良媒,岂可全璧归赵。”翠娟又低低道:“奴家尚未受聘于人,先生将欲何如?”吴瑞生道:“倘蒙小姐不弃,许缔良缘,不如将此诗两下平分,各藏一半,以为后日合卺之证。”翠娟又低低道:“此事任凭先生分付罢了。”吴瑞生听了此言,愈觉喜动颜色,又向着楼门深深一揖,道:“谢小姐不弃之恩。”翠娟亦在楼上还了个万福,低低说道:“万望先生谨密。”吴瑞生遂将诗笺分开,取了一根竹竿将一半系在上边,还与小姐。小姐刚把诗笺取去,忽见素梅在楼上说道:“奶奶请小姐哩!”翠娟不敢停留,遂下楼去了。吴瑞生见小姐去了,心里开下,又是喜,又是闷。吴瑞生虽是十分爱慕小姐,自湖上见了一面以后,也就不敢指望再见了。就是再见,也只是图个眼饱罢了。那一段妄想之念,未免也就渐渐收藏。今日不意中竟得了他的诗笺,且与他说了多少话,又蒙他许了日后的姻缘,这是那出于意料之外的事,他如何不喜。但只是诗笺刚刚还了小姐,未见他回示一言,就下楼去了,此时还是一个哑迷。虽说他不是假,也不敢着实认真。打算起来,还是一肚子闷气。此时的相思,比从前的相思更苦。你说叫吴瑞生如何当得起。这且留着到下回说,待在下再把那郑一恒表一表。
却说郑一恒自湖上见了金小姐,细思他那一种窈窕风流,恨不得要扑个满怀,消消欲火,怎能够到他手中。终日里思思想想,熬熬煎煎,饭也懒吃,步也懒行,半月之间,不觉肌黄面瘦,竟害了一个“目边之木,田下之心”的单相思病。郑一恒正在无聊之际,忽见计巧来看他。计巧见郑一恒这个容貌,惊问道:“这几日不曾来看贤弟,怎么尊容这等清减?”郑一恒道:“我这病就是为金家女儿起的。再待半月,弟便为泉下之人了。大哥有甚妙法,须救我一救。”计巧道:“贤弟这病惟金家女儿可以救的。我又不是金小姐,如何可救的你。”郑一恒道:“人命关天,非同小可。兄若见死不救,平日义气何在!还求大哥为我急急设策。”计巧道:“贤弟失偶鳏居,闻的金家女儿亦未受聘于人。贤弟何不托一相知,向金御史一提。倘金御史许了你的姻缘,贤弟之病就不医自愈了,又何必另寻别策。”郑一恒道:“不中用,不中用。我郑一恒为人是他平日最厌恶的。我即央媒去说,他那里断然不肯,不惟无益,兼且取辱,此策未见其妙。”计巧道:“贤弟人品虽不能取重于他,你有的是银子,便许他一个厚厚聘礼,倘金御史贪你的钱财,许了,也是未可知的。”郑一恒道:“这俱是下策。金公是何等人,财利如何能动的他?”计巧道:“我别有一善策,只恐贤弟舍不得家业。”郑一恒道:“若能得了金家女儿为妻,别说是家业,就是性命也是不顾的。”计巧道:“贤弟既舍的家业,此事就容易成了。但此事我一人也做不将来,必须再得几人帮助,方能有济。”郑一恒道:“杨热铁、孙皮缠、癞虾蟆张三、饿皮虱子李四俱是我的厚友,若用得着他,口到便来。但不知计出何处?”计巧道:“咱杭州从春到今,尚未下雨,昨日本府大爷请了一个异人来,着他推算几时得雨,他说五月十六日夜间大雨。到那日无雨便罢,若是果然下雨,只这一场雨便把金家女儿得了来。”郑一恒道:“夜间下雨,怎便就能得了金家女儿?”计巧遂附在郑一恒耳边,低低说道:“若果下雨,只消如此如此,这般这般,金家女儿便到贤弟手中了。”郑一恒听了大喜道:“此策甚妙。但不知又叫我舍了家业,却是为何?”计巧道:“贤弟既做此事,本地自然站脚不稳,少不得要改名换姓,奔往他方去,这却不舍了家业么?”郑一恒道:“四海为家,何处不可栖身。难得得了人,拿着几千银子到外边另立家业,少不的也要还我一生受用。”计巧道:“既做此事,必须费个酒席,请杨热铁等四人来,先把他那嘴抹一抹,然后商量行事,省得他推辞不应。”郑一恒道:“这是不消说的。”
于是择了一个日子,先把请贴投了。至日,设了两个大大席面,四人挨次俱到,作了揖,各人坐定。杨热铁说道:“蒙兄见召,我兄弟们不好不来,但不知有何事见教?”郑一恒道:“因兄弟们久不相见,请来闲叙,别无话说。”说着话,一时间珍馐罗列,大家说说笑笑,饮至天晚,四人即欲起身告辞,郑一恒道:“还有一事奉恳,如何就要散去?”四人道:“饭也够了,酒也足了,实不能再饮。兄有何事,不妨此时说了罢。”郑一恒道:“众兄若不坐下,弟亦不说。”四人起身告辞,原是行了一个套,郑一恒既是这等恳恳相留,他有甚不肯,四人又复坐了。郑一恒令人将残席撤去,从新又摆列下围碟,将好酒斟着巡饮。郑一恒道:“弟有一事,意欲借重众兄,不知众兄肯也不肯?”杨热铁道:“俺四人蒙兄厚意,恨无报补,兄既有命,除上天之外,水里去就水里去,火里去就火里去,有甚不肯。但不知却是何事?”郑一恒遂将使用人尽行屏去,又将中门关了,回来也不说长,也不说短,在他四人面前双膝跪倒不起。他四人见了不知是甚么原故,忙下席扯住道:“兄有甚难为事?即要弟命,俺兄弟们没有不出力的,快不要这般行径折罪俺们。只求兄说是甚事便了。”郑一恒又不说他自己的心事,还是计巧替他说了,又把那设谋定计,要用他四人行事的勾当说了一遍。杨热铁等听了,又不敢直任,又不好推托,姑应道:“做便是做,倘日后犯了,却怎么处?”郑一恒道:“众兄出力不过是玉成小弟,就不幸犯了,也是我一身做来一身当,决不拖带众兄弟们吃亏。如众兄信不过我的口,我已有盟章一道,少不得对天一盟,以表我心。”四人道:“既是这等,俺兄弟们何虑。”于是将香案排下,六人跪倒,烧起香来,遂把他自己做的那一道又酸、又俗、又腐、又庸、又不通的盟章读去。盟曰:
盖闻朋友居五伦之首,同人列大易之先。结盟之事,非一朝一夕矣。故刘备、关、张,盛称桃园之义;鲍叔,管仲,共传分金之美。如此之人,余甚喜焉。吾等六人,虽是异姓,实同一家。今者计巧等为一恒谋好逑之匹配,成夫妇之齐眉,共起狼心,同入虎穴,事成之后,倘有不测,恒或连累五人,活时则七十样横死不免,死后则十八层地狱难逃。天理不容,王法不赦。竭诚以盟,敢昭告于皇皇后帝也。盟罢,又归席坐下,重整杯盘。大家猜拳行令,狂歌豪饮,只吃至东倒西歪,杯盘狼藉的时候,方才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