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三月西湖锦绣开,(烛)山明水秀胜蓬莱。
(赵)风传鸟语花阴转,(烛)船载笙歌水道回。
(郑)三竿僧钟云里落,(烛)六桥渔唱镜中来。
(吴)分明一幅西川锦,(烛)安得良工仔细裁。
众人诗句联完,吴瑞生离坐,携堆琼手道:“美人具此仙才,即以金屋贮之,亦不为过。而乃堕落青楼,飘泊如此,亦天心之大不平也。前见卿为卿生爱,今见卿又不由不为卿生怜矣。”堆琼闻瑞生之言,因感激于心,不觉眼中含泪道:“薄命贱妾,幸得与君一面,已自觉缘分不浅。今为席间鄙句,又深恋恋于妾,使妾铭心刻骨,终身不敢有忘。”郑汉源对众人道:“你看他二人倦恋于此,真正一对好夫妻。待弟回家另择吉辰,薄设芹酌,以偿他二人未完之愿。”堆琼谢道:“若果如此,感佩不尽。”赵肃斋道:“此事还俟异日,今日且说今日。这湖心亭非专为我五人而设,岂可久恋于此。如今九里松、百花园,因圣上有志南巡,修整的异样奇绝,咱们何不到那边一游。”众人道:“赵兄说的是。”于是大家又上了船,离了湖心亭,复望断桥而来,到了断桥,各人上了马,堆琼仍上了轿子,一路渡柳穿花,观山玩水,不一时已到九里松、百花园前。四人下了马,堆琼出了轿子,正欲进园,忽见园内一伙杂耍,扮着八仙,唱着道情,筛锣动鼓而来。此时园外人往里挤,园内人往外挤,正是人似湖头,势若山崩,一拥而出,遂把众人一冲,冲的赵肃斋、郑汉源、李如白、烛堆琼各不相见。吴瑞生忙在人群中四下遥望,但见人山人海,那里望的见,又寻到园里园外,寻了个不耐烦,总不见个踪影。复回九里松寻找,不惟不见他四人,连琴童、书童也不见了。吴瑞生正欲安排独自回城,忽见一群妇女笑语而来,吴瑞生定睛一看,见内中一位老的,还有一位中年的,独最后一位女子约有十六七岁年纪,生的十分窈窕。但见:
脸晕朝霞,眉横晚翠,有红有白,天然窈窕。生成不瘦不肥,一段风流描就。袅袅娜娜,恍如杨柳舞风前;滴滴娇娇,恰似海棠经雨后。举体无娇妆,非同狐媚妖冶;浑身堆俏致,无愧国色天香。
你道三位妇女为谁?那位老的就是翠娟的母亲,那位中年的是翠娟的姑妈,最后那位女子就是翠娟小姐。金御史因清明佳节着他出来茔前祭扫,金先回,他母女尚在九里松观看湖景,也是吴瑞生的姻缘合当有凑,无意中便觌面而遇。吴瑞生见这位女子生的佳丽异常,心中悦道:“堆琼之容娇而艳,此女之容秀而凝福相,虽有贵贱之别,然皆为女中之魁。我吴瑞生若得此女为妻,以堆琼为妾,生平志愿足矣。但未知此女是谁家宅眷,我不免尾于其后,打听一个端的。”遂跟着那三位妇女在后慢慢而行,不住的将那女子偷看。那女子也不住的回顾吴瑞生,吴瑞生愈觉魂消。走了箭余地,来到十锦塘,那十锦塘早有三乘轿子伺候,那两位夫人先上了轿,遂后那女子临上轿时,又把吴瑞生看了几眼,方把轿帘放下。才待安排走,忽路旁转过一个汉了来向那跟随的使女道:“这轿中女眷是谁家的?”那使女道“是城中金老爷家内眷,你问他怎得?”那汉子竟不回言,直走到一个骑马的后生面前低低的说了几句,那骑马的后生便领着一伙人扬长去了。
看官你道这骑马的后生是谁,也是杭州城中一个故家于弟。姓郑,名一恒。他的父亲也曾做到户部侍郎,居官贪婪异常,挣了一个巨万之富。早年无子,到了晚年,他的一个爱妾才生了郑一恒。这郑侍郎因老年得子,不胜爱惜,看着郑一恒就如掌上珠一般,娇生惯养,全不敢难为他。年小时也曾请先生教他读书,他在学堂那肯用心,虽读了十数年书,束修不知费了多少,心下还是一窍不通。他父亲见这个光景,也就不敢望他上进,遂与他纳了一个例监。到了十七八岁,心愈放了,他父亲因管他不下,不胜忿怒,中了一个痰症,竟呜呼哀哉了。自他父亲死后,没人拘束他,他便无所不为。凡结交的皆是无赖之徒,施为的俱是非法之事。适才根问金家使女的那个汉了,就是他贴身的一个厚友,叫做云里手计巧。凡那犯法悖理的事,俱是此人领着他胡做。这郑一恒他还有一个毛病,一生不爱嫖,只爱偷。但见了人家有几分姿色的女子,就如蚊了见血一样,千方百计定要弄到手中。今日在十锦塘见了那轿中女子生的俊俏,便犯了他那爱偷的毛病,故着计巧问个明白,到家好安排下手。这是后来事,且不必提。
单说吴瑞生见那汉子盘问那使女,说是金老爷家内眷,心中暗喜道:“城中没有第二家金老爷,这位女子莫不是金公的女儿。不想吴瑞生的姻缘就在这里。”又想道:“此女就是金公的女儿,他官宦人家,深宅大院,闺门甚严,我吴瑞生就是个蜜蜂儿,如何钻得进去?”又转想道:“还有一路可以行的,到明日不免央烦郑汉源、赵肃斋到金公面前提这段姻事。倘金公怜我的容貌,爱我的才情,许了这段姻缘,也是未可知的。”又踌躇道:“终是碍口。他是我的东主,我是他的西宾,宾主之间,这话怎好提起。倘或提起,金公一时不允,那时却不讨个没趣。”又自解道:“特患不是天缘,若是天缘,也由不的金公不允从。你看湖上多少妇女,却无一个看入我吴瑞生眼里,怎么见了金公的女儿,我便爱慕起来。金公的女儿也不住的使眼望我,不是天缘是甚么?这等看来,还是央郑、赵二位去说为妥。”又转念道:“还有一件不牢靠处,我居山东,他居浙江,两下相去有数千里之遥,纵金公爱就这段姻缘,他怎肯忍的把身边骨肉割舍到山东去?”又寻思道:“有法了。若就这段姻缘,除非我赘于他家。将我父母接来,做了此处人家,这事方能有济。”又忽然叫苦道:“不好,不好。我看金公的女儿,似有十六七岁年纪了。女子到了十六七岁,那有不受聘于人之理。假若受了人家聘,我吴瑞生千思万想,究竟是一场春梦。我这一腔热血,一段痴情,却教我发付到那里?”于是,自家难一阵,又自家解一阵;喜一阵,愁一阵。一路上盘盘算算,不觉不知,已来到金御史门首。三顶轿子一齐住下,独金御史女儿临进门进,还把吴瑞生看了几眼,方同那两个妇人进去了。这吴瑞生目为色夺,神为情乱,痴痴呆呆,踉踉跄跄,自己回了书房。见琴童、书童迎着道:“相公你被人挤到哪边去?教我两个死也寻不着。”吴瑞生问道:“赵相公、郑相公、李相公、烛堆琼,你见他不曾?”琴童、书童道:“俺也不曾见他。因寻相公不着,俺就先回来了。说着话,金家家人已送饭至。吴瑞生此时心烦意乱,那里吃得下去。只用了一个点心,其余俱着琴童、书童拿去吃了。便一身倒在床上,一心想着烛堆琼,又一心想着金公的女儿,被窝里打算到半夜方才睡去。正是一时吞却针和线,刺人肠肚系人心。
第4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