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知府行香毕,学师让至明伦堂吃茶,绅缙各行了礼坐定,说了许多话,再无一人提到山鹤野人那椿事体上去。吴瑰庵一时耐不住,先开言问道:“山鹤野人有甚事触怒老公祖,被老公祖收入监内?”知府道:“这奴才甚是可恶,以山野小民而敢讪谤朝廷!升平世界,怎容这样狂妄之人放肆!这是他自惹其祸,却与学生无干。”吴瑰庵道:“讪谤朝廷实为狂妄。治生愿闻那讪谤之实。”知府道:“他作为诗词,任意讥刺,信口唾骂,此便是那讪谤朝廷实证。”瑰庵道:“那诗句句是刺的严太师,却与朝廷全无干涉。”知府道:“太师乃天子元老,刺太师即所以讪谤朝廷也。”吴瑰庵道:“据公祖所言,此人之罪,固自难逃。但念山鹤野人虽属编氓,却是一位隐逸高士,德行学问,素为士君子所推重。还求老公祖法外施仁,委曲周全。倘蒙解网,不惟本人谢恩,即合府绅缙,无不感戴。”知府道:“此意出自朝廷,命我严审,审明还要解部发落。就是学生也不能作主。”吴瑰庵见知府全然没有活口,便知是受了嵩旨,要决意谋害,不觉义形于色,词渐激烈。又问道:“老公祖说是出自朝廷,那朝廷何以知道?”知府道:“这是锦衣卫缇绮访出来的钦犯。此时现有严府里人在此,立等回话。学生回到衙门,就要严审这个老奴才。”吴瑰庵道:“如此看来,甚么是朝廷访的,不过是那一等依媚权奸的小人,拿人性命趋奉当路,当人作鹰犬奴婢的做出来的!”知府听了此言,也变色道:“请问那依媚权奸的是谁?”瑰庵道:“或者数不着俺这无爵位之人。”知府觉吴老之言句句敲到他自己身上,便将羞成怒,拂袖而起,大言道:“我看那依媚权奸的是怎样,不依媚权奸的是怎样!”遂上轿回衙门去了。
知府去后,众人也有称美吴瑰庵是个尚义的。也有劝他说,事不干已,何等这样直憨的。吴瑰庵俱不答言,与众人分路归家不题。
且说知府回到宅中,挣挣坐着,也不言语,那怒气尚忿忿未平。他有一个幕宾叫做王学益,原是个坏官,善于先意承志。见知府面带怒色,问道:“年兄外面却为何事,心下似有怏怏不乐者。”知府冷笑了一声,道:“说起来令人可恼。”遂将那瑰庵之言,前后述了一遍道:“你道此气教我如何受的过!”王学益道:“他既得罪着年兄,年兄何不处他一处,以泄胸中之怒。”知府道:“我恨不的也要处他一个半死,只苦没有名色加他。”王学益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他既为山鹤野人出头,便是他的一党。只说他自标高致,结为党与,造作狂言,谤毁朝廷,如今国家朋党之禁最严,只把这个名色加到他身上,申到院台那边,他便舌长三尺,也难置喙。那时革去功名,任我发放。就是不能处死他,也处他个半死不活。”知府听了大喜道:“此计甚妙!”随一面做了申文,密使人申到济南抚院。因事关朝廷,将文准了,仍着本府知府审明报院,以便题参。批文既下,知府不肯走漏风声,诈言此日要审山鹤野人,请吴瑰庵去当堂看审。瑰庵不知就里,连忙换上公服,一直到了衙门里,在堂下候着,心里安排着知府审他时还要替他方便一言。不一时知府打点升堂,分付快役将山鹤野人提出听审。快役将山鹤野人带到,知府问道:“你作这诗言讪谤朝廷,此事是皇上亲自访出来的,你还有甚么话说?”山鹤野人道:“犯人那首诗,若说刺严嵩老贼是真的。若云讪谤朝廷,犯人素明礼义,断不为此。”知府道:“奴才还强嘴,你那讪谤之事,若一口承招,免受刑法。设或一字含糊,本府便活活敲死你这老奴才!”山鹤野人道:“宁受刑法,那讪谤朝廷四字到底不认。”知府道:“你真个不认?”山鹤野人道:“我当真不认。”那知府将惊堂在公案上一拍,大怒道:“取夹棍来!”山鹤野人道:“你不必发威,我山鹤野人不是那怕死的。”知府见他言语抗壮,越发怒上加怒,连声大喝道:“快取夹棍来!”吴瑰庵在堂下听说要取夹棍,忙走上堂,要替他分理。那知府看见便作色道:“学生在这里又不作把戏、提傀儡,你来此何干?”吴瑰庵道:“非是治生敢擅入公堂,承公祖之命,不敢不平。”知府道:“我叫你做甚?你既来到我堂上,我有批文一张,要借重你看看。”说着话,即从靴筒中将那申文拿出,劈面摔去,骂道:“你这老奴才,不是本府找你,是你找本府!你既找到我堂上,也不肯着你空手回去。”喝令皂役将此人下去,每人重责三十大板。正是堂上一呼,阶下百诺。那些如狼似虎的皂壮走上堂去,将二人到丹墀下边,翻按在地,去了中衣,就要重责。那知府咬牙切齿喝令毒打。可恨那无情竹板,板板打在一处。幸得瑰庵一腔浩气,充塞身中。肉虽受苦,神却安定。打到三十,身子动也不动,就是老爷也不肯叫他一声。知府恨极,又加上两签,直打的皮开肉绽,鲜血迸流。知府骂道:“似你这一流人,自立标榜,渺视大人,以卵击石,如何能的?今日要使你知我为官的利害!”吴瑰庵道:“若顾利害,便不出来替人辩白。今既出头,莫说是不怕利害,就是死了也是不怕的!”
知府道:“便着你死也自不难。”吴瑰庵道:“汝能杀我,我也能作厉鬼以啖汝!”知府道:“吾且杀你,俟你为厉鬼,晚也!”瑰庵道:“吾死必流名百世。汝纵活在世间,也只落得为那嵩贼做个臭奴才!”当堂之上,对众人骂的个知府无处躲藏,遂分付将二人收监,恨声不绝而退。退到后堂,见了王学益道:“今日虽是处了他一顿,被他辱的我也甚是不堪。正是一不做,二不休。不免下个毒手,爽利利的弄死他便了!”遂分付刑房,将他二个俱拟了绞罪,做成招词,申到院里,抚院看了,见是从严嵩身上起的,知其冤枉,嫌拟的太重,将招驳回,着他别拟。知府只得将原招改了,山鹤野人问了个岭南永远充军,吴瑰庵问了个江西永远充军,抚院方才准了。到了发解之日,从监中提出来,又是每人三十。分付当日起解。幸得解役是个好人,知他二人俱是正人君子,便松他到家中与妻子一别。瑰庵到了家中,夫妇二人恸哭了一场,还是瑰庵劝夫人道:“你不必这等悲伤!自有报仇日子。我去了,你独自在家不便,不如合我同往江西去罢。大丈夫四海为家。何处不可栖身。那梦中江西之行,今日方才应了。前兆既应,后兆必符。到那里自然得孩儿的下落。一味啼哭,反令老贼笑我无丈夫气也”夫人到此也只得听从,遂把家产尽情变卖,同解役上路。可怜一个好好人家,为山鹤野人竟被这何知府弄的七零五落,破产荡家,岂不可恨!这也不必替他悲伤。
且说吴瑰庵同解役上路,走了两三个月,方才到了地头。解役投了文书,将人交明,掣批而回。那些地方官长都知道吴瑰庵为朋友罹祸,也却重他义气,又知是个拔贡出身,全不以充军人役待他。大家还给他买了一位宅子,着他移在别处居住,不使他与那充军之人为伍。瑰庵到了此地,也甚觉得所。
谒抚院却逢故东主择佳婿又配旧西宾
姻缘如线绾成双,欲整旧鸳鸯。看来都由天定,成就也寻常。
休疑猜,莫徨,免思量。今朝新婿,昔日西宾,旧日情郎。
——《诉衷情》
话说吴瑞生在北京别了李如白回家省亲。在路上行了半月,方才来到益都。到了自己门首,抬头一看,着了一惊。有《西江月》一词为证:
但见重门封锁,不闻鸡犬声喧。层层蛛网罩门前,遍地蓬嵩长满。
宅内楼房破落,园中花木摧残。萧萧庭院半寒烟,昔日繁华尽变。
吴瑞生正在门首惊疑,忽见一位邻人走到,忙将吴瑞生扯到家中,说道:“数年少会,相公几时来家?自相公去后,宅上竟遭了一场天大祸事。”吴瑞生惊问道:“甚么祸事?愿闻其详。”那邻人道:“此事就在年前,因山鹤野人作了一首诗讥刺严嵩,那首诗不知怎的就传到本府太爷手里,这本府就是严嵩的一党,竟把山鹤野人诬了个讪谤朝廷的罪名,拿到监中,定要处死。老相公为朋友之情,邀了阖府绅缙,要替他分辨。太爷又不肯放松。老相公一时动了义气,对着众人便把太爷顶触了几句。他怀恨在心,也诬装了老相公一个结党讪谤的罪名。申到院里,除了前程,拿在堂上,与山鹤野人每人重责四十板,还拟了一个绞罪。幸得抚院老爷心下明白,知道是桩冤枉事情,嫌拟的太重,将招驳回。太爷从新又拟了一个军罪,方才准了。临发解时,又是每人三十。如今山鹤野人在广东崖州充军,你家老相公在江西九江充军,就是令堂也随老相公去了。当日老相公是何等正直,是何等君子。平空里吃了一场大亏,阖府之人,大大小小,那一个不替他叫屈喊冤。”吴瑞生听了这话,便放声大哭,就地打滚,哭的死去活来,活来死去。只哭的金刚掉泪,罗汉伤心。哭罢多时,那邻人劝道:“老相公亏已吃讫,军已充讫,便至哭死也无济于事。如今太爷恐怕小相公得志报仇,还要便下毒手,毕竟弄个剪草除根。去年小相公差来的书童,如今现被他禁在监中。你也不可淹留于此,当急急奔走他乡,以避此难。就是乡邻地保俱担着干系,倘走露风声,大家吃苦当的甚么!”吴瑞生道:“我如今已中黄榜,授职四府,现有文凭在身,他纵有恶,也无奈我何!但日期恨定,不敢多违,我如今要取路九江,望我父母,只得也要眼下起行。”那邻人道:“相公今已中了进士?好,好,好!难得小相公中了进士,老相公此仇便容易报了。”说完,吴瑞生遂别了那邻人,同琴童上路而行。此时瑞生望亲之心急如星火,十日的路恨不的要并成一日走,连宵带夜,兼程而进。
第2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