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里松吴郎刮目十锦塘荡子留心
西子湖头春过半,不料寻春惹起怀春怨。相逢无语肠空断,那堪临去频频盼。
好事从来难惬愿,一树娇花几被风吹散。多情何故眉颦扌咎,暗中恐有人偷算。
——《蝶恋花》
话说吴瑞生受了金御史西席之托,宾主之间相处甚得。一日,吴瑞生方与金做完功课,琴童忽报:郑相公来访。吴瑞生慌忙出门迎接入坐。说道:“弟自入学以后,兄台绝不来顾盼小弟,独不念闷杀读书客乎?”郑汉源道:“非是小弟不来奉访,但今非昔比,如今兄有责任,弟乃闲人,怎好屡来搅乱。”吴瑞生道:“兄太滞了。吾辈相处,岂拘形迹。况同为读书朋友,一言一动,皆足为益,何搅乱之有。以后还望吾兄不时常来为小弟开释闷怀。”郑汉源道:“难得兄不避搅乱,弟亦何惜脚步。”说着话,书童捧茶至,郑汉源饮了一杯茶,又说道:“弟今日一来是望兄,二来还有一事奉邀。”吴瑞生道:“有何事见教?”郑汉源道:“明日三月初十日,是清明佳节。我杭州风俗,最兴清明湖上游春,士女车马并集,是第一大观。弟与赵兄已出分资,着人湖上安排盒酒,欲邀兄一游。待着小价来请,又恐兄为东主西宾之分所拘,不肯出去。此赵兄特委弟亲来口达,乞明晨早到舍下用饭就是。马匹亦是小弟预备,望吾兄万勿推却。”吴瑞生道:“此乃极妙之事。自弟来到贵府,久欲观西湖胜概,奈无人指引。今吾兄既肯携带,正深慰所愿,弟焉敢违命。但游春之费是大家公分,不然空手取扰,于心何安。”郑汉源道:“我辈相与,何必计此区区。”说罢,又饮了一杯茶,方才起身告别。吴瑞生送至大门外还未归舍,郑汉源又转回叫道:“吴兄留步,弟还有一句话要说,几乎忘记了。明日游春,有江南如白李兄,也是一位朋友,亦与同事。因兄与他未曾会过,故先告明,到舍下好相叙。”吴瑞生道:“太细心了。四海皆兄弟,况是朋友,何论生熟。又烦兄谆谆于此。”郑汉源道:“分外生客,不得不先说明。”说完这句话,方才一揖而去。
到了次日,吴瑞生未明早起,梳洗完了,又放了金的学,方领着琴童、书童一直到了郑汉源家门首。门上人通报了,郑汉源迎入客舍,见赵肃斋、李如白俱已在座,大家出席,作了揖。吴瑞生问郑汉源道:“此位就是如白李兄么?”郑汉源道:“正是。”吴瑞生又一揖道:“夜来与郑兄在敝斋闲叙,方闻李兄大名,今幸识荆,容日奉拜。”李如白道:“久闻吴兄才名,如雷灌耳,意欲到贵斋一叩。奈弟是投亲至此,与金公素无相识,不便登门,故未造谒,望吴兄宽谅。”吴瑞生又待开言,赵肃斋拦住道:“二位且不必多行套言,误了正事,大家坐了再说。李兄年长即坐首座,次座是吴兄的,弟与主人两边打横。时刻有限,不必逊让。”郑汉源道:“赵兄行事爽利,真乃妙人。”各自坐定。郑汉源分付人一面斟茶,又会付后边请烛堆琼出来侑酒。不一时,果见一位美人走近席前,十分标致。但见:
两鬓绿云铺,锦簇簇珠满头,丁香纽结芙蓉扣。眉湾似月钩,目清疑水流,樱桃一颗肥脂,透体娇柔。金莲细小,行动倩人扶。
堆琼走近席前,朝上叩拜。各问了大姓万福毕,遂会在席前。吴瑞生偷眼一看,见他眉细而长,眼光而溜,娇娆之中,仍具庄雅,端凝之内,更饶丰致,便知不是俗妓,对众人夸道:“堆琼丰神绰约,秀色撩人。尘埃之中,有此异品,令我见之,恍然如遇仙中人也。”堆琼道:“妾乃蒲柳省质,烟花陋品。得侑酒席前,邀光多矣,何堪垂青。”吴瑞生见堆琼手中拿着一柄金扇,借来一看,却是一把洒金素扇。说道:“此扇何为没有题咏?”众人道:“堆琼,何不就求一挥?”堆琼道:“怎敢动劳大笔!”吴瑞生道:“情愿献丑。”遂令人取过笔砚,题了一首七言律诗。写完,众人拿去一看,那诗是:
疑是仙妹被谪来,喜逢笑口共衔杯。
髻妆堕马云环乱,莲步乘鸾月影开。
着意浓浓还淡淡,惹情去去复回回。
自来不识嫦娥面,从此因卿难卸怀。众人将诗看完,大笑道:“妙极,妙极!吴兄虽与堆琼是初会,此诗已极两情绸缪之趣,俺们请满酌一杯,权为你二人合卺。”吴瑞生道:“偶然作戏,莫要认真。”堆琼道:“相公未必不真,妾意已自不假。”吴瑞生道:“你既不假,我就认真了。”遂把酒一饮而尽。众人方说到热闹处,见郑家家人已捧饭而至。一时间珍馐齐列,大家饱餐,将残肴撤去。赵肃斋道:“时候不早,该收拾出城了。郑汉源道:“既如此,弟也不留。”遂叫人门外伺侯鞍马,着烛堆琼坐了轿子先行,随后四人上了马,领着众家人同出涌金门,望西湖而来。
到了西湖,大家一望果然好春色也。但见:
游人似蚁,车马如云。乍寒乍暖,恰逢淡淡春光。宜雨宜晴,偏称融融淑气。苏公堤上,柳丝袅袅拖金色。西子湖边,草褥茸茸衬马蹄。水边楼阁侵三坛,山上亭台吞古荡。雷峰塔、宝叔塔、天和塔、塔头宝盖射红霞;南高峰、北高峰、飞来峰,峰顶烟岚结紫雾。六桥旁系赏春船,昭庆常呼游士酒。香片飞红,拂袖微沾花港雨;松荫分绿,吹面不寒曲院风。正是金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西湖景致,大家观之不尽。郑汉源道:“湖岸上游人太多,咱且由苏堤而南,直至断桥,泛舟湖心。那里我有人伺候,闲人不好进去搅乱,不如到那边去自在游赏。”众人道:“如此甚妙。”于是直望苏堤行去。但见夹堤两岸,俱是杨柳桃杏,红绿相间,如武陵桃源一般。走了二里有余,方至断桥。桥下早有人舣舟以待,大家上了船,直撑至湖心。这湖心亭东倚城郭,南枕天竺,西临孤山,北通虎跑,平湖镜水,一览无遗。吴瑞先徘徊回顾,见湖山佳丽,如置身锦绣之中,不觉慷当以慨,说道:“这青山绿水,阅尽无限兴亡。断塔疏钟,历过许多今古。光阴几何,盛事难再。今吾四人,萍水相逢,顿成知已,诚不易得之会也。岂可无诗以记今日之胜。”郑汉源道:“请问吴兄,今日之诗是怎么样作法?”吴瑞生道:“若每人一首,恐耽搁时刻,不如每人一句联成一律。上句既成,下句便接,若上句成而下句接不来者,令堆琼斟巨觥以罚之。”郑汉源道:“此法还未尽善。诗句咱每占了,却将堆琼置于何处?不如咱四人作开句,下句俱是堆琼接续。倘堆琼搁笔,大家各斟一杯以罚之。”吴瑞生道:“惶恐,惶恐。我只说堆琼有太真之貌,不料又负谢姬之才,真令人爱死,敬死。”堆琼道:“妾怎敢班门轮斧。”赵肃斋道:“堆琼诗才是我们知道的,不必太谦。”说完即取湖景为题,按长幼做去。
第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