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生遂在他家恋了月余,那二百余两银子已费用了一个罄净。从来水户人家见有银子便甜言似蜜,见没了银了就冷言如冰。堆琼、素烟恋着瑞生难舍。怎禁他那鸨母絮絮聒聒,终日里瞅槐喝桑,指猫骂狗,冷言熟语,无非是望吴瑞生出门的话。吴瑞生也自觉站脚不住,到了夜间,语堆琼、素烟道:“我如今没了银子,你令堂似不能容我。今岁乃大比之年,我且别你到家伺候秋后应试,只求坚心等着,我吴瑞生看着取功名如取土芥。待我得志回家,那时赎你二人出身,同享富贵。只是眼下离别,甚觉伤心!”堆琼、素烟听瑞生此言,不觉扑簌簌泪如雨落,说道:“弃旧迎新,这是水户人家常情。郎君也不必放在心上。但数年契阔,才得一会,情意天浓,又作离别。即铁石人亦自断肠,况妾与郎君为多情人乎!然大丈夫欲做大事,亦要果断。俺二人身在平康,度日如年,专望郎君努力功名,渡俺出坑!今郎君囊空金尽,亦难回家。我二人各把私积,赠为君资。郎君欲整归鞭,决于明日,正无庸为此恋恋之情,作寻常儿女态也。”吴瑞生道:“承二卿指教,愈觉厚情。我吴瑞生此去若不取青紫回来,誓不复见二卿之面!”说完,方才就寝。
到了次日,堆琼、素烟遂将吴瑞生归家之事告于鸨母,还求许他二人出门相送。鸨母道:“难得他出离了我门,就是造化,何惜这一送,不去做个空头人情?”遂慨然许了。吴瑞生临出门时,辞了鸨母。鸨母道:“老身满心里还要留下相公与小女盘桓几日。但我这人家要指着他两个吃饭,故不敢相留。相公是高明之人,自能相谅。老身倘有不周之处,还求相公海量包容。堆琼、素烟你两个必须远远送相公一程,也足见你两个的恩爱!”吴瑞生也知他是虚情,只道了一声多谢,便出门去了。堆琼、素烟送到了十里长亭,吴瑞生别他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二卿请回,不劳远送了。”堆琼、素烟说道:“望君此去,功名成就,妾在家中,专候好音也。”说罢,方才洒泪而别。堆琼、素烟直等吴瑞生走的望不见,方才回家,正是:
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送断肠人。吴瑞生别了堆琼、素烟,领着琴童、书童行了数日,不觉来到广信城中。到此天色已晚,正欲寻找下处。忽听的后边一人叫道:“前面行的莫不是瑞生吴兄么?”
易姓字盛世际风云赴新任亭遇骨肉
诗曰:
功名富贵总由天,人世离合非偶然。
方信泰来能去否,始知苦尽自生甜。
青云有路凭君走,飘梗无根望我怜。
莫道男儿能际遇,天涯姊妹也团圆。
话说吴瑞生正欲寻找寓处,忽背后有人呼唤,忙回头一看,喜道:“原是如白李兄!”李如白道:“兄来敝处。为甚么过门不入?”吴瑞生道:“前虽与兄同游西湖,惜未闻及贵府仙乡。若早知兄在此处,那有不奉访之理。”李如白道:“数载契阔,今幸重会,信谓有缘。但此处不是说话所在,乞兄同至舍下,细谈别后之情。”吴瑞生道:“此固弟所愿也。”李如白便引着吴瑞生走了箭余之地,方来到自己门首。吴瑞生见门前有座牌坊,檐下匾额悬满其宅,甚是齐整,此时方知是个世家。让至中厅,李如白从新换了衣冠,与瑞生作揖,礼毕坐定,各叙了寒温。李如白方问吴瑞生来此之故。吴瑞生遂把辞馆回家,江中被劫,庵内逢嫂,遭乱失散之事,从头至尾,详详细细说了一遍。李如白听了道:“相别五年,兄竟遇了这些坎坷,小弟那里知道。”吴瑞生道:“弟还有一桩奇遇要说与吾兄。”李如白道:“甚么奇遇?”吴瑞生道:“当日妓者堆琼,自那日游湖回家,夜间被奸人劫去,没了音信。昨日弟宿在迎仙镇上,又与他相遇,弟竟在他家中盘桓了月余。临行还蒙他馈了许多路费。妓者能如此用情,也是世之所罕有者。”李如白道:“兄当日与他相见,便两情恋恋,其间定有缘分,岂是偶然。今又与他相遇,竟可作一部传奇了。后日倘有好事者编成戏文、小说,流传于世,也实脍炙人口。”说罢,二人大笑。未几,有人送上茶来,二人饮了一杯,李如白道:“厅中冷落,难以久坐,不如同到小斋细论衷曲。”吴瑞生道:“如此更好。”于是李如白又引着吴瑞生到了斋前。瑞生四下一看,果然雅致。有王遂客《雨中花》一词为证。词曰:
百尺清泉声,陆续映潇洒。碧梧翠竹,面千步回廊。垂垂帘幕,小枕欹红玉。试展鲛绡看画轴,见一片潇湘凝绿。待玉漏穿花,银河垂池,月上栏杆曲。吴瑞生到了斋中,只见图书满架,翰墨盈几,薰炉蒲团,红衾白帐,竹枕藤床,左琴右剑,壶杯酒盏,拂尘如意,件件精微,夸道:“贵斋潇洒雅洁,尘嚣不入。虽神人所居之室,不是过也!”李如白道:“此地近乎市井,未免涉俗。弟结庐于此,谨堪容膝,恐不足以供高人之榻。”二人说着话,早有人收拾饭来。饭毕,又斟好酒对饮。二人谈到更深,方才各人归寝。吴瑞生遂在李如白宅上住了三日。
一日,吴瑞生辞李如白道:“与兄久别,今幸不期而遇。在弟本意,正欲多住几日,领兄大教。但弟此时归家之心甚急,不能久恋,弟只得要别兄就道。”李如白道:“故人相见,正好谈心,吴兄何归思之太急也!”吴瑞生道:“弟离家五载,荒芜久矣。此乃大比,还要赶秋闱应试,恐去迟了,误了试期。因此一事,不得不别兄早归。李如白道:“兄在外五年,想亦误了科考。今即回家,也得七月尽头方到。此时还济得甚事?就是随遗才进场,便费许多周折。弟为兄谋,早有一条门路,不知兄肯也不肯?”吴瑞生道:“请问吾兄是甚么门路?”李如白道:“弟有一伯弟,叫做美麟。亦与兄同经名次,亦在科举之列。昨日得病故去,此时报丧呈子尚未到学。兄不如顶着亡弟名字,在我江西进了场,待恭喜后再设法复姓未迟。吴兄以为何如?”吴瑞生道:“这条门路亦好,只是冒险些。倘有疏虞,那时怎了?”李如白道:“贵省人多耿直,不走捷径。我南方人却以此为常。兄若肯如此,凡科举朋友,弟必为兄白过。就是两位学师,也是弟代兄打点。此事万无一失,兄正无烦过虑。”吴瑞生道:“难得兄为弟用心。弟有甚不肯,只恐学问空疏,名落孙山之外,有负吾兄这段美谊。”李如白道:“以兄之才,取青紫如拾土芥耳。何必言之太谦。”商量已定,这遭就是李如白执批,便假着商议宾兴之事,用传单将科举朋友一概传到,就在自己家中治酒相待。遂把吴瑞生顶美麟科举之事向众人说了。众人个个情愿,绝无异议。又将两学师打点停妥。瑞生从此遂伴李如白读了两个月书。
正是光阴迅速,已来到宾兴之日。二人宾兴后,恐在家俗事分心,遂安排行李,一同上了江宁府。又寻了一个僻静庵观,专心肄业。初九日,头场七篇得意,二场三场大有可望。到了揭晓之日,吴瑞生中了春秋经魁第二名,李如白中了书经亚魁第十四名。次日,赴宴回来,那索红封赏者已填满寓中。李如白少不得个个俱要打点。在府中又拜了几日同年。及至认了房师,送了主考,方才回家。到了家,又拜县尊、学师。那亲戚朋友贺喜的,日日填门,真个是送往迎来,应接不暇,忙乱了一月。
一日,李如白道:“弟托吴兄指教,幸得进步。在家俗事纷拨,恐误大事,不如收拾盘费,与兄同上京师静养几日。倘南宫之捷再得侥幸,也不负吾两人读书一场。”吴瑞生道:“兄言及此,正合鄙意。只是弟之功名,赖兄成就,今又费用,宅上无力,弟将何以为报。”李如白道:“朋友有通财之义,况吾两人之至契乎!些须之费,奚足挂齿。”吴瑞生又深自谢了。随即治办行装,安排起程。李如白带了两个管家,在客中服侍,吴瑞生带着琴童、书童一同上路。在路上风餐水宿,夜住晓行,两月之间,早来到山东地界。吴瑞生在马上道:“此已来到敝省,弟不免与兄取经东路,同至舍下。一来省我父母,二来暂歇征车,不知兄意下何如?”李如白道:“兄离家数载,归望自是人情。但取路青州,迂回又多数百里。且兄到家中,亲朋望观,一时如何起的身?弟与兄这番早来,原是辞烦求静,只恐兄一回家,又不能不为诸事所扰。况且会期迫近,日子未可过于耽搁。此时离贵府料想不远,不如差一盛介,先着他宅上报信,弟与兄直上北京,待春间恭喜,那时荣归省亲,亦未为晚也。兄若决意回家,弟亦不敢阻拦,只得暂别吾兄,先往京都。到那里寻下寓处,以候兄罢了。”吴瑞生道:“与兄同来,只是与兄同往,岂有舍兄独归之理。兄既不肯屈车往顾,弟亦只得同兄北上矣。”到了晚上,随在寓处写下了一封家书,付与书童,令他先回家报喜。
第20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