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乡姐妹情多重,要作皇英佳事传。话分两头。却说吴瑞生自静悟轩中会了兰英小姐,又从轩后逾墙而出。到了晚上回家,忽听他嫂嫂说起贼信,心下便着了一惊,说道“我与小姐好无缘也,怎么好事方才到手,偏偏就遇着贼来打拐!”又转念道,“虽是贼来打拐,少不得我嫂嫂邀着他同去躲藏,未必不还仗着我吴瑞生在前引路。倒是遇了兵变,反使我得睹芳容,这还是不幸中之幸也。只愁我守着小姐,见了他的花容,引的我抓耳挠腮,那时教我如何禁受!这是小事,难得与小姐亲近,就是到那按纳不住的时节,只消借重我十个指头,着他权做小姐,替他与我煞火。”思到此处,不惟不愁,反觉快意。到了次日,闻说贼兵已过九江,悟圆从水宅回来,分付吴瑞生道:“水宅孤孀幼女,只得我去引着躲避。我先到他宅上和夫人安排安排,待信息急了,你也出去等着,好就一处全去避难。”说完,悟圆遂携了几个包袱,领着两个徒弟,出门去了。吴瑞生在庵也把自己随身的物件,收拾停当,领着琴童、书童一同出了庵门,要候他嫂嫂出来同走。孰知候了顿饭时节,绝不见他嫂嫂出水宅之门,又见逃难的人将已过尽,心中着急,遂到了水宅门前一看,见他门已封锁,才知他嫂嫂同夫人、小姐先走了。此时竟把吴瑞生闪了一个挣。到了此时,方把从前的妄想收讫,始去避刀兵这苦。逃了整整一夜,到了天明。午后打听着贼兵东去,又复回庵中看了,看见庵中殿佛、水宅楼房,直烧的片瓦无存,连悟圆、夫人、小姐的音信也打听不出来。又等了几日,复闻贼兵复回据住青云山,到此没有指望,遂恸哭一场,方领着琴童、书童逃命去了。一日,起的太早,行了几里,天还未明,正走之间,忽看见道旁一物,只见璀灿陆离,光芒四射,瑞生以为怪物,遂走近前去一看,你道是甚么东西?待在下先作一篇短赋,赠他一赠。赋曰:
位居兑方,根生艮土,质必经火炼而成,文必赖铅和而就。尔之灵可以通神,尔之力可以造数。人得尔而神色滋荣,人失尔而形容枯瘦。东西南北之人,皆为尔而营营;贫富贵贱之人,咸为尔而碌碌。然人虽享尔之荣,亦或受尔之误。是以邓通恋尔而败亡,郭况贫尔而诛戮。鄙夫因尔而丧节,贫士为尔而取辱。所以旷远之人,能遇尔而不取;廉洁之士,能却尔而弗顾。守尔者鄙之为奴,沾尔者恶之为臭。尔虽能动斯世之垂涎,亦安能起斯人之羡慕。吴瑞生到了近前一看,不是别物,却是一布袋银子。拾起来掂了掂,约有三百多重,遂对着琴童、书童说道:“此物为是逃难之人失落的。到天明候一候,若有人来寻,我须索还他。”琴童、书童道:“二叔此时正缺少盘费,何不拿着路上使用?又要还了人!”吴瑞生道:“那失银之主,此时不知是怎么样的着急?我若便拿去使用,这是我得其利,人受其害,心下何安?”琴童、书童道:“这是路上拾的,又不是偷的,有甚么不安?”吴瑞生道:“你岂不闻上古之时,道不拾遗,此乃无义之财,我必不取他。”于是,主仆三人遂在此等了数日。虽等了数日,总不见有人来寻找。吴瑞生道:“这必是无主之物。既无人来寻找,此物亦无所归,不免带着随路舍施了罢!”遂将银子包裹停当,然后上路而行。
行了数日,忽到了一个镇所,叫做迎仙镇。此镇乃是一个码头区处,居民有数十万家。来到此处,天色已晚,主仆三人遂寻了一处寓所,把行李歇下,用了晚饭。吴瑞生见此夜月色清朗,心念往事,无限伤心,一时不能安寝,遂出来在月下闲步。忽见店后一个大园,便顺着走去,到了园中。忽听的园外微微有妇女声音,吴瑞生遂伏在墙下细听。只听的一个妇人道:“姐姐,我和你坠落至此,何时是出头的日子?”又听的一个妇人道:“妹子,这是你我的业愆,既到此地,也只得顺天由命,听其自然,到那业满之时,少不得还你个收场结果。”又听的那个道:“今夜幸得无客,乘此月色,我与姐姐拨动丝弦,将那两个伤心曲子各人弹上一套,以泄胸中郁闷,何如?”又听的那个道:“如此甚好。”只听的那两个弹起琵琶,一妇人唱道:
虚飘飘风筝线断,忽剌剌鸳鸯拆散。颤巍巍井落银饼。急煎煎眉锁平康怨。忆前欢,如同梦里缘。
沾襟泪点,泪点和血染。再不得湖上题诗,席间侍宴。天,天,今世里遭业愆,天,天,何日里续继弦。又听一妇人唱到:
意悬悬愁怀不断,哭啼啼悲声自咽。痛煞煞泪尽江流,眼睁睁望断关河远。日如年,羞看镜里颜。
青楼滋味,滋味难消遣。哪里是故国风光,旧家庭院。天,天,今世遭业愆,天,天,何日里月再圆。
——《山坡羊》
唱罢,弦声亦住,只听的那妇人道:“姐姐,夜深了。风霜寒冷,我和你睡去罢!”说了这一句,遂寂然无声。吴瑞生此时不觉意痴神呆,呆了一会,说道:“方才歌的这曲子,一似念旧,一似怀乡。然仔细听来,又俱似妓有声口,真令人起怜。但不知此是甚等人家,待我问问主人便知端的。”及至回来,见店中人俱已睡了,便不好惊动。到了次日,吴瑞生问店主主人道:“请问贵店南邻是甚么人家?”店主人道:“相公你问你则甚?想是相公渴了,要去嫖嫖,这院子里有两个姐儿,甚是有趣,只是要的价钱太大,人要嫖他,求见礼便得二两,夜间酒席,亦是嫖客包管。到了天明时节,还得四两银子称上,送他作胭粉钱。那手下服侍之人,也得七八钱费。有这七八两银子方能去嫖他一宿。相公若肯费这个包儿,要去耍耍何妨!”吴瑞生道:“这两个姐儿有甚么长处,便要这等大价钱?”店主人道:“他年纪又小,人物又俊,丝弦弹的又精,曲子唱的又好,又会作,他怎么不要这等大价钱。凡嫖他的人,俱是来往的官长,坐店的大商,那些小庙里鬼,也放不到他眼睛里。”吴瑞生听他说的津津有味,也觉心中骚痒,遂动了一个嫖兴。心里说道:“依店主说的,竟是两个名妓,我吴瑞生到此,岂可不会他一会?昨日那路上拾的那宗银子,原说是要施舍,这两上妓者,若果中我之意,便把这宗无义之财,施舍到这两个人身上,亦无不可。”定了主意,遂问店主人借了两个拜匣,写了一个名贴,又封上二两拜仪,令琴童、书童送去,说是吴相公闻名拜访。
不一时,琴童、书童回了话。吴瑞生遂换了一身时样衣服,领着他两个,一直到了院中。方进二门,早有一位中年妇人笑嘻嘻将吴瑞生迎入客舍。行完礼,坐定,那妇人道:“今日吴爷光降,又承厚礼,甚为寒舍生辉。敢问仙乡何处,还愿闻大号?”吴瑞生看这妇人行径,便知是一个鸨母,答道:“学生家住益都,贱字瑞生。因来江西探亲,路经贵镇。闻的令爱大名,不胜欣慕,故特来拜访,愿求一观。”那妇人道:“多承吴爷美意,只恐小女姿容丑陋,不足以佐君觞。”说完,便有人献上茶来。吴瑞生吃了一杯,那妇人起来,又引着瑞生到了一处,见三面俱是粉壁墙,墙下俱是花草,正中一室,室内琴棋书画,无不静雅。明窗净几,真如雪洞一般。吴瑞生坐下,那妇人遂分付两个丫头道:“吴爷在此等候,快请你姐姐出来相见。”两个丫头领命而去。不多时,只见两位少妓渐渐走近厅前,吴瑞生正欲起迎,忽内中一妓赶上前,一头扑入瑞生怀中,放声大哭道:“妾只说今生不能见你了,不想还与郎君会在此处。自那年湖上不见的郎君,直到如今,妾哪时不思念着你,哪一刻不盼望着你!幸得天心怜念,还使妾与君相见一面。”吴瑞生起初还不知是甚么来历,及仔细看去,方认出是烛堆琼,惊问道:“堆琼,你怎么来在这里?”堆琼道:“说起话儿甚长,此时且不暇言,到晚上妾与郎君细细谈论。”吴瑞生又问那位姓名,堆琼道:“这是我的妹子,叫做坦素烟。他当日与我同卖在此处。”吴瑞生道:“天涯海角,得与故人相见,又遇新知,虽是苦事,亦是乐事。”遂分付外面置办酒席,要与堆琼谈论阔情。鸨儿知趣,恐在此有碍,也便出去了。吴瑞生执堆琼手道:“当初在郑兄处见了芳卿,便生爱慕,及湖上联诗,愈觉魂消。正欲安排着求汉源请你来,与卿细谈衷曲,为把臂连杯之乐,不意夜中生出变故。那时,卑人如失去至宝一般。当初客人是把甚么法儿拐你到此?”
堆琼道:“妾陪那客人吃了半夜酒,不意他酒中下了蒙药,一倒身便不省人事,朦朦胧胧在他船上行了数日,全无知觉,及至醒来,方知被他拐出。妾正欲喊叫,不知他又是用甚么药往我口中一扑,遂不能出声,把我身子卖讫,方才用药解了。世间命苦,莫苦于我。今幸得与郎君一见,这便完我未完之愿,就是死了,亦觉含笑九泉。”说罢,潸然泪下。吴瑞生道:“卿勿过悲。我吴瑞生誓必拔你出了火坑!”堆琼道:“若果如此,后日即与郎君为奴、为婢,也胜于为娼多多矣!”吴瑞生道:“此事我一力为之。若不把你出离火坑,誓不为丈夫!”说完,又问素烟。素烟道:“妾亦钱塘人,原是良家,因清明出门祭扫,被这客人看见。到了夜间,他潜入妾家,穿壁而入,亦用此法将妾劫出,与姐姐同卖于此间。时与姐姐谈论,闻姐姐称郎君大名,妾私心不胜仰慕。今日得睹懿光,觉深慰所愿。”吴瑞生道:“夜来偷聆二卿佳音,二卿心事,卑人亦洞见肺腑。素卿终身之事,我吴瑞生亦一力承任。”堆琼、素烟谢了说道:“鄙陋之曲,不过借以泻怀。孰知已入高人之耳,郎君幸勿见哂。”吴瑞生道:“那词调悲切,声音酸楚。何啻白雪阳春。若非闻二卿佳音,卑人何得至此!”堆琼、素烟道:“若云借此以引郎君则可,君以白雪阳春贶之未免过称。”说罢,肴品已列,三人传飞斛,饮至天晚,方终归室入寝。正是:洞房花烛,他乡故知。那绸缪这情,如胶如漆,是不消说的。
第19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