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话未说完,只见周道人进来说道:“适才那信息极真的,如今家家俱要安排着南奔,就是此处也是住不稳的。”悟圆道:“此处离青云山只有数十里地,不惟说是受贼人之害,就是那官军来讨时,也只是拿着平民吃苦。只恐那骚扰之惨,还甚于贼人。我有一个师兄,叫做悟真。他在金谷县白衣庵主持。到那里只有三百余里,不如我和王奶奶同着小姐投奔他去,那里还可以避难。”王老妪道:“你们都是出家之人,俺们不僧不俗,怎好去打扰他。”悟圆道:“王奶奶说的甚话,贫僧受水奶奶多少恩德,也是该报答的。如今小姐在难中,难道舍了你们我自己去罢?”王老妪对着小姐说道:“师父既有这段心意,我和小姐且从他到那里权避几时,待贼人平覆了,然后再回家来。小姐你的意思还是何如?”兰英道:“母亲还未有下落,教我如何利亮去的。”悟圆道:“如今乱军之中,遍地是贼,小姐又是女流,待往何处寻奶奶的下落。不如且上了路,在路途之中,再细细访问罢了。”兰英此时心里寻思着,欲待不去,家已残破;欲待死了,又恋着吴瑞生,且觉徒死无益。正是万剑攒心,泪如泉涌,大哭道:“我苦命的母亲,你干养你女儿一场,你女儿不能做那喝海寻亲的事,我兰英之罪,就是死也不能赎了!”兰英正哭到痛处,外边忽传贼人要来此处抢粮。大家出门一看,果见家家门首,大车小辆,驮男载女,俱要安排着南逃。悟圆道:“信息急了,不可停留,”遂别了周道人,领着众人上路而行。行了二三日,方才出离了凶地,渐渐安稳。别人还可,只苦了兰英。小姐生长深闺,平日在家时,就是一里路也未曾走过。皮肉又嫩,金莲又小,怎禁这跋涉之苦。只行了二三里路,脚心俱已踏破。况又心绪不佳,受那风吹日晒,就是那容颜比着今日已减退了许多。你道可怜不可怜。亏不尽悟圆是天生好人,不惟不嫌他带脚,连一路盘费却都是他一面包管。这三百里路,整整走了半月,方才到了。
大家到了金谷县城内,悟圆访问到白衣庵门首,使人传报了。悟真出来,将众人让至禅堂,大家相问毕,分宾主坐定。悟真道:“贤弟一别六年,绝无音信,今日甚风儿将你吹来到敝庵?”悟圆道:“不为别事来,专来借贵刹避祸藏身。”悟真道:“闻的闵念四路经贵处,为祸甚惨,贵庵亦曾被他害否?”悟圆道:“他如今据住了青云山为了巢穴,我那里数十里地方,竟成为兵猎之区了。”悟真向着王老妪道:“此位老奶奶甚觉面熟,好似会过一般。”王老妪道:“师父忘记了,我便是水宅上王奶子。”悟真道:“是了,贫僧眼力最笨,别了几年,便一时认不出。这位女娘,莫不是兰英小姐?”王老妪道:“然也。”兰英道:“弟子遭家不造,远来相投,只是赤手,至此无物相送,于心不安。”悟真道:“小姐说那里话,难得不嫌敝庵窄狭,屈尊贵体,我这里粗茶淡饭,也还勉力得将来,只是亵尊不恭,望乞恕罪!”说完,悟真又问夫人福祉,兰英把那夜中失散的事说了一遍。悟真听了,不胜叹息。二人遂在白衣庵中住了月余。
一日,兰英与悟圆说道:“我如今家已残破,母亲又无音信,渺渺一身,将欲何归,不知我生前造下甚孽,故罚我今世里受此孤苦。到不如削发为尼,与你做个徒弟,寄身空门,随缘度日,暮鼓晨钟,朝夕忏拜。一来消除我前生孽障,二来也推却我当境苦趣,到还觉清净些。”悟圆道:“小姐,不要想这尽头路。你怎么比的俺们,俺们久弃尘缘,年已半百,身如野鹤,无拘无系,方能为此。你如今正是一枝莲花初出淤泥,后边福禄正自无穷。如今即此兵变,也是众生罪孽,连累了小姐。奶奶此时虽然不见,树叶还有相逢,怎便知没有聚会的日子。我看小姐福相,乃是金屋人物,我空门之中怎能当的你!快不要想俺们这尽头之路,误了你终身前程。”兰英道:“师父若不剃度我,我两俱是无用之人,平空在此吃饭,师父即能相谅,岂不难为悟真老师!”悟圆道:“师兄就是我,我能相谅,他也自能相谅。小姐何必这样客气!”兰英听了悟圆之言,也知他是出于至诚,然心中到底觉着不安。到了夜间语王老妪道:“他出家之人,原是吃四方的,咱二人反白来吃他,我心中甚觉讨愧。我身边还有带来的些首饰,奶娘你明日上街换些钱,裁几尺零碎绸缎,待我刺几副枕绣,转卖些钱来贴补他些,心里也还过的去。”王老妪道:“小姐说的甚是有理。”到了次日,兰英将首饰拿出,选了两个上好美珠,送与悟真佛前供献。又选了几个次些的,付与王老妪上街换钱。兰英从此便在庵中日日刺绣。刺完,随付于王老妪出门转卖。兰英针指工巧,是甚出手,一日刺的还不够一日卖的,余下的利息尽付与悟真买柴糠米,到是悟真反觉心中不安。
一日,王老妪卖到一家,见了两个女子,生的十分标致,遂把针指取出来送与那女子看。那女子接在手中,看了又看,看罢多时说道:“这针指刺的委实工巧,花枝又好,颜色又鲜,风致又活动,世间俗手断然刺不出来。我且问你,这针指是何人刺的?”王老妪道:“若问这刺绣的人,说起来话儿甚长。这刺绣的女子,也是有根有叶人家,住在南康府西。他的父亲姓水,是个名家进士,曾做到黄堂之职。到了六十以上,不幸死去,只剩下他母女度日。前日因着贼寇作乱,出门逢兵,夜间又把他母亲失去,至今还未知存亡。如今我那里尽被贼人盘据,连家业也没了。亏了一位悟圆师父,他有一位师兄叫做悟真,就在贵处白衣庵里主持。悟圆师父遂领了俺们来投于他庵中避乱。因着天长日久,白手吃他不是长法,这女子便卖了些首饰,裁了些零剪,他就在庵中刺绣,我就替他出门转卖,赚几文钱,买些粮米,苟且糊口。这位女子说起来真真苦死人也。”那女子听了叹息道:“我只说我苦,此人比我更苦,听你说到此处,真是令人掉泪,你把针指尽馨留下,到明日我亲自送价去。”说完,王老妪遂出门去了。
看官,你道这两位女子是谁?这就是翠娟、舜华。翠娟听了王老妪之言,对着舜华说道:“适才这位老妪说的这刺绣女子就是我的中表妹子。”舜华问道:“姐姐如何知道是你的姨妹?”翠娟道:“我的母亲就是江西黄尚书的女儿。还有一位姨母,嫁了本地水衡秋,是个进士出身,曾做到知府之衔。虽相隔遥远,不曾会面,然亲情来历却知得甚悉。闻的贵省水姓甚少,只有他一家,此女必是我中表妹无疑。”舜华道:“既是亲戚,姐姐何不去认他一认?”翠娟道:“方才我说亲去送价,就是这个意思。但此事必与母亲说明,我方好认他。”舜华道:“待妹妹与你代禀。”舜华遂将此事说于花氏。花氏道:“他如今在患难之中,寄食尼庵,甚是不雅。翠姐,你到明日亲去看看,若果是你中表,就请来我家,你姐妹们作伴,亦无不可。”到了次日,翠娟遂到了白衣庵中,见了兰英,说起两家来历,彼此相认。翠娟又请悟圆相会,即将请兰英同上木宅的话说了。悟圆闻之,不胜欣喜。吃了几杯茶,遂别了悟圆,领着兰英与王老妪,到了花氏家里。翠娟领着兰英先拜了花氏,然后与舜华相见。花氏问了年庚,还是翠娟为姐,兰英次之,舜华又次之。从此以后,姐妹和处的情意甚厚,兰英亦拜花氏为母。兰英到了此时,方得少歇息喘。
明说破姊妹拜姊妹暗铺排情人送情人
腊雪报初融,照眼梅花动旧情。姐念妹兮妹念姐,相同。预向花前结后盟。
旅况最凄清,昔日歌姬今又逢。犹恐相逢是梦里,情浓。怕唱阳关第一声。
——《南乡子》
第17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