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每言至善是心之本体,又曰“至善只是尽乎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又曰“良知即天理”,录中言“天理”二字,不一而足。有时说“无善无恶者理之静”,亦未尝径说无善无恶是心体。若心体果是无善无恶,则有善有恶之意又从何处来?知善知恶之知又从何处来?为善去恶之功又从何处起?无乃语语断流绝港乎?快哉!四无之论,先生当于何处作答?却又有上根下根之说,谓教上根人只在心上用功夫,下根人只在意上用功夫,又岂《大学》八目一贯之旨?又曰“其次且教在意念上着实用为善去恶工夫,久之心体自明”,蒙谓才着念时便非本体,人若只在念起念灭上用功夫,一世合不上本体,所谓南辕而北辙也。先生解《大学》,于“意”字原看不清楚,所以于四条目处,未免架屋叠床至此,及门之士一再摹之,益失本色矣。先生他日有言曰:“心意知物只是一事。”此是定论。既是一事,决不是一事皆无。蒙因为龙溪易一字,曰“心是有善无恶之心,则意亦是有善无恶之意,知亦是有善无恶之知,物亦是有善无恶之物”,不知先生首肯否?或曰:“如何定要说个有善无恶?”曰:“《大学》指说致知,如何先生定要说个致良知,多这良字?”其人默然。学术所关,不敢不辩。
今日之学者,大概以高刘二先生并称为大儒,可以无疑矣。然当《高子遗书》初出之时,羲侍先生于舟中,自禾水至省下,尽日翻阅,先师时摘其阑入释氏者以示羲。后读先师论学书,有答韩位者云:“古之有朱子,今之有忠宪先生,皆半杂禅门。”又读忠宪《三时记》,谓:“释典与圣人所争毫发,其精微处吾儒具有之,总不出‘无极’二字而已。弊病处先儒具言之,总不出‘无理’二字而已。”其意似主于无,此释氏之所以为释氏也。即如忠宪正命之语,本无生死,亦是佛家语气。故先师急救正之,曰:“先生心与道一,尽其道而生,尽其道而死,是之谓无生死,非佛氏所谓无生死也。”忠宪固非佛学,然不能不出入其间,所谓大醇而小疵者。若吾先师,则醇乎其醇矣,后世必有能辨之者。戊申岁,羲与恽日初同在越城半年。日初,先生高第弟子,其时为《刘子节要》,临别拜于河浒,日初执手谓羲曰:“知先师之学者,今无人矣,吾二人宗旨不可不同,但于先师言意所在,当稍浑融耳。”羲盖未之答也。及《节要》刻成,缄书寄羲,曰:“子知先师之学者,不可不序。”嗟乎!羲岂能知先师之学者?然观日初《高刘两先生正学说》云:“忠宪得之悟,其毕生黾勉,祗重修持,是以干知统摄坤能。先师得之修,其末后归趣,亟称解悟,是以坤能证入干知。”夫天气之为干,地质之为坤,气不得不凝为质,质不得不散为气,两者同一物也。干知而无坤能,则为狂慧;坤能而无干知,则为盲修,岂有先后?彼徒见忠宪旅店之悟,以为得之悟,此是禅门路径,与圣学无当也。先师之慎独,非性体分明,慎是慎个恁么?以此观之,日初亦便未知先师之学也。使其知之,则于先师言意所在迎刃而解矣。此羲不序《节要》之意也。惜当时不及细论,负此良友。今所录,一依原书次第。先师着述虽多,其大概具是,学者可以无未见之恨矣。
忠端刘念台先生宗周
刘讳宗周,字起东,号念台,越之山阴人。万历辛丑进士,授行人。上疏言国本,言东林多君子,不宜弹射。请告归。起礼部主事,劾奄人魏忠贤、保姆客氏。转光禄寺丞。寻升尚寳少卿、太仆少卿,疏辞,不允。告病回籍。起右通政,又固辞,内批其矫情厌世,革职为民。崇祯己巳,起顺天府尹。上方综核名实,群臣救过不遑。先生以为此刑名之术也,不可以治天下,而以仁义之说进,上迂阔之。京师戒严,上疑廷臣谋国不忠,稍稍亲向奄人。先生谓:“今日第一宜开示诚心,为济难之本。皇上以亲内臣之心亲外臣,以重武臣之心重文臣,则太平之业一举而定也。”当是时,小人乘时欲翻逆案,遂以失事者牵连入之东林。先生曰:“自东林之以忠义着,是非定矣,奈何复起波澜?用贤之路,从此而穷。”解严后,上祈天永命疏:“上天重民命,则刑罚宜省,请除诏狱。上天厚民生,则赋敛宜缓,请除新饷。相臣勿兴大狱,勿赞富强,与有祈天永命之责焉。”上诘以军需所出,先生对曰:“有原设之兵、原设之饷在。”上终以为迂阔也。请告归。上复思之,因推阁员,降诏召先生入对文华殿上,问人才、粮饷、流寇三事。对曰:“天下原未尝乏才,止因皇上求治太急,进退天下士太轻,所以有人而无人之用。加派重而参罚严,吏治日坏,民生不得其所,胥化为盗贼,饷无从出矣。流寇本朝廷赤子,抚之有方,盗贼还为吾民也。”上又问兵事,对曰:“臣闻御外亦以治内为本,此干羽所以格有苗也,皇上亦法尧舜而已矣。”上顾温体仁曰:“迂哉,刘某之言也!”用为工部左侍郎。乃以近日弊政反复言之,谓:“皇上但下尺一之诏,痛言前日所以致贼之由与今日不忍轻弃斯民之意,遣廷臣赉内帑巡行郡国,为招抚使以招其无罪而流亡者,陈师险隘,听其穷而自解归来。诛渠之外,犹可不杀一人而毕此役也。”上见之大怒,久之而意解,谕以“大臣论事,须体国度时,不当效小臣图占地步,尽咎朝廷耳”。先生复言:“皇上已具尧舜之心,惟是人心道心不能无倚伏之机,出于人心而有过不及者,授之政事之地,即求治而过,不免害治者有之。惟皇上深致意焉。”三疏请告,上允之。行至德州,上疏曰:“今日之祸,己巳以来酿成之也。后日之祸,今日又酿之矣。己巳之变,受事者为执政之异己,不难为法受恶,概置之重典。丙子之变,受事者为执政之私人,不难上下蒙蔽,使处分之顿异。自古小人与中官气谊一类,故天下有比中官之小人,必无合于君子之小人。有用小人之君子,终无党比中官之君子。八年之间,谁秉国成?臣不能为首辅温体仁解矣。”有旨革职为民。然上终不忘先生,临朝而叹,谓:“大臣如刘某,清执敢言,廷臣莫及也。”
壬午,起吏部左侍郎。先生以为天下治乱,决不能舍道而别有手援之法,一涉功利,皆为苟且。途中上书,以明圣学。未至,升左都御史。召对,上问职掌安在,对曰:“都察院之职,在于正己以正百僚。必其存诸中者,上可以对君父,下可质天下士大夫,而后百僚则而象之。至于责成,巡方其首务也。巡方得人,则吏治清。吏治清,则民生安矣。”已又戒严。先生言:“皇上以一心为天地神人之主,镇静以立本,安详以应变,此第一义也。其施行次第,旌卢象升,戮杨嗣昌。”上曰:“责重朕心是也,请恤追戮,何与兵机事?”召对中左门,御史杨若侨言火器,先生劾之曰:“御史之言非也。迩来边臣于安攘御侮之策、战守屯戍之法概置不讲,以火器为师,命不恃人而恃器,国威所以愈顿也。”上议督抚去留,先生对:“请自督师范志完始。志完身任三协,平时无备,听其阑入。今又借援南下,为脱卸计,从此关门无阻,决裂至此。”上曰:“入援乃奉旨而行,何云脱卸?”先生对:“十五年来,皇上处分未当,致有今日败局。乃不追原祸始,更弦易辙,欲以一切苟且之政牵补罅漏,非长治之道也。”上变色曰:“从前已不可追,今日事后之图安在?”先生对:“今日第一义,在皇上开诚布公,先豁疑关,公天下以为好恶,则思过半矣。”上曰:“国家败坏已极,如何整顿?”先生对:“近来持论者但论才望,不论操守。不知天下真才望出于天下真操守,自古未有操守不谨而遇事敢前者,亦未有操守不谨而军士畏威者。”上曰:“济变之日,先才而后守。”先生对:“以济变言,愈宜先守。即如范志完,操守不谨,用贿补官,所以三军解体,莫肯用命。由此观之,岂不信以操守为主乎?”上始色解。先生更端曰:“皇上方下诏求言,而给事中姜采、行人司副熊开元以言得罪,下之诏狱。皇上度量卓越,如臣某累多狂妄,幸宽斧锧。又如词臣黄道周,亦以戆直获宥。二臣何独不蒙一体之仁乎?”上曰:“道周有学有守,岂二臣可比?”先生对曰:“二臣诚不及道周。然朝廷待言官有体,即有应得之罪,亦当敇下法司定之。遽置诏狱,终于国体有伤。”上怒曰:“朕处一二言官,如何遂伤国体?假有贪赃坏法,欺君罔上,俱可不问乎?”先生对:“即皇上欲问贪赃坏法、欺君罔上者,亦不可不付之法司也。”上大怒曰:“如此偏党,岂堪宪职!候旨处分!”先生谢罪。文武班行各申救,遂革职归。
南渡,起原官。先生上言:“今日宗社大计,舍讨贼复雠,无以表陛下渡江之心。非陛下决策亲征,亦何以作天下忠臣义士之气?江左非偏安之业,请进图江北。凤阳号称中都,东扼徐淮,北控豫州,西顾荆襄,而南去金陵不远,亲征之师驻跸于此,规模先立,而后可言政事。”一时乱政,先生无不危言,阁臣则劾马士英,勋臣则劾刘孔昭,四镇则劾刘泽清、高杰。先生本无意于出,谓:“中朝之党论方兴,何暇图河北之贼?立国之本计已疏,何以言匡攘之略?”当是时,奸人虽不利先生,然耻不能致先生,反急先生之一出。马士英言先生负海内重名,自称草莽孤臣,不书新命,明示以不臣也。朱统(釒类)言先生请移跸凤阳,凤阳高墙之所,盖欲以罪宗处皇上。四镇皆言先生欲行定策之诛,意在废立。先生在丹阳僧舍,高杰、刘泽清遣刺客数辈迹之,先生危坐终日,无惰容,客亦心折而去。诏书敦逼再三,先生始受命。寻以阮大铖为兵部侍郎,先生曰:“大铖之进退,江左之兴衰系焉。”内批:“是否确论?”先生再疏请告,予驰驿归。先生出国门,黄童白叟聚观叹息,知南都之不能久立也。浙省降,先生恸哭曰:“此余正命时也。”门人以文山、叠山、袁阆故事言者,先生曰:“北都之变,可以死,可以无死,以身在削籍也。南都之变,主上自弃其社稷,仆在悬车,尚曰可以死,可以无死。今吴越又降,区区老臣,尚何之乎?若曰身不在位,不当与城为存亡,独不当与土为存亡乎?故相江万里所以死也。世无逃死之宰相,亦岂有逃死之御史大夫乎?君臣之义,本以情决,舍情而言义,非义也。父子之亲,固不可解于心,君臣之义,亦不可解于心。今谓可以不死而死,可以有待而死,死为近名,则随地出脱,终成一贪生畏死之徒而已矣。”绝食二十日卒,乙酉闰六月八日戊子也,年六十八。
第4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