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者于空,潜者泳川,蠢动自蠕,草木何知,亦各自为荣瘁,不相假借陵夺。而能若蜂蚁之君臣,虎狼之父子,驺虞之仁,神羊之义,乃其塞处有这一路子开,故只具得这些子。即此一些子,亦便是理。鸟之有凤,兽之有麟,鳞之有龙,介之有龟,皆天地间气所出,毕竟是渣滓中精英,故终与人不相似也。人禀二五精英之气,故能具得许多道理,与天地同。然惟圣人阴阳合德,纯粹至善,其性无不全,可以位天地,育万物。自大贤以下,精英中不能无渣滓,这个性便被他蔽隔了。各随其所得渣滓之多寡以为等差,而有智愚贤不肖之别。毕竟性无不同,但精英中带了些渣滓,故学以变化其气质,则渣滓浑化,可以复性之本体矣。
囗囗之类,虽与人同,地形既偏,受气亦杂,去禽兽不远。圣人用夏变之,亦可进为中国,终不能纯也。鸟不可以为凤,兽不可以为麟,其类异也。鳞或有可为龙者,其形虽异,而气有相通耳。人与圣人本同一类,形既本同,其心岂容独异?其心同,则其性亦同,岂有不可至之理?故学而不至于圣人,皆自暴自弃者也。理同是一个该得如此,何故精英便具得许多,渣滓便具不得许多?盖理无为,虽该得如此而不能如此,其敷施发用都是气。气虽能如此,而又未必尽如此。盖气滞于有,而其运又不齐,不能无精英渣滓。精英则虚而灵,故妙得这个理;渣滓则塞而蠢,故不能妙这个理。然理无不在,故渣滓上亦各自有个理。人身小天地,但观吾身,便可见万物。人身浑是一团气,那渣滓结为躯壳,在上为耳目,在下为手足之类。其精英之气又结为五脏,于中肝属木,肺属金,脾属土,肾属水,各得气之一偏,亦与躯壳无异,故皆不能妙是理。心本属火,至虚而灵,二五之秀所萃,乃精英中之最精英者,故健顺五常之德咸备,而百行万善皆由是而出焉。就躯壳上论,亦各有个道理,若五脏之相生相克,手容之恭,足容之重,耳之聪,目之明,有个能如此的气,便有个该得如此的做出来,夫子所谓一以贯之也。古语云“人者,天地之心”,又曰“人官天地、命万物”,皆谓此也。
尊兄谓“理在万物,各各浑全。就他分上该得处,皆近于一偏而不得谓之理”,则是此理沦于空虚,其于老氏所谓“无有入无间”,释氏所谓“譬如月影,散落万川,定相不分,处处皆圆”者,何以异哉?自尧、舜以来,都不曾说别个道理,先说个中。所谓中,只是一个恰好也。在这事上必须如此才得恰好,在那事上必须如彼才得恰好。许多恰好处,都只在是心上一个恰好底理做出来。故中有一个不偏不倚、无过不及之名。所论“恰好”,即“该得如此”之异名,岂可认此理为虚空一物也?古圣贤论性,正是直指当人气质内各具此理而言,故伊川曰“性即理也”。告子而下,荀、扬、韩诸人皆错认气质为性,翻腾出许多议论来,转加鹘突。今尊兄又谓性合理与气而成,则恐昧于形而上下之别。夫子曰“一阳一阴之谓道”,又曰“《易》有太极”,皆在气上直指此理而言,正以理气虽不相离,然亦不曾相杂,故又曰“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若全合理气而成,则是形而上下者可以相杂。理在天地间,元不曾与气杂,何独在人上便与气相杂?更愿尊兄于此加察。
然此亦非出于尊兄。先儒谓有天地之性,有气质之性,分作两截说了,故尊兄谓既是天地之性,只当以理言,不可遽谓之性,气质之理,正是性之所以得名,可见理与气质合而成性也。窃尝考诸古圣贤论性有二:其一以性与情对言,此是性之本义,直指此理而言。或以性与命对言,性与天道对言,性与道对言,其义一也。古“性”、“情”字皆从心从生,言人生而具此理于心,名之曰性,其动则为情也。此于六书属会意,正是性之所以得名。其一以性与习对言者,但取生字为义,盖曰天所生为性,人所为曰习耳。性从生,故借生字为义,程子所谓“生之谓性,止训所禀受者也”,此于六书,自属假借。六书之法,假借一类甚多,后儒不明训释,《六经》多为所梗,费了多少分疏。尊兄但取字书观之,便自见得,今不能详也。
《六经》言性,始于成汤。伊伊《汤诰》“惟皇上帝,降衷于下民,若有恒性”,此正直指此理而言。夫子《易大传》曰:“干道变化,各正性命。”又曰:“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子贡谓“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子思述之于《中庸》,曰“天命之谓性”。孟子道性善,实出于此。其曰:“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又发明出四端。又谓:“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可谓扩前圣所未发,忒煞分明矣。伊尹曰“习与性成”,《论语》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家语》谓“少成若天性,习惯如自然”,可见这性字但取天生之义。《中庸》论“天命之谓性”,又曰“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孟子道性善,又曰“尧舜性之,汤武反之”,皆与前性字不同,虽不与习对说,然皆以天道、人道对言,可见二性字元不同也。先儒只因“性相近也”一句,费了多少言语分疏,谓此性字是兼理与气质来说,不知人性上不可添一物,才带着气质,便不得谓之性矣。荀子论性恶,扬子论性善恶混,韩子论性有三品,众言淆乱,必折诸圣。若谓夫子“性相近”一言正是论性之所以得名处,则前数说皆不谬于圣人,而孟子道性善却反为一偏之论矣。孟子道性善,只为见得分明,故说得来直截,但不曾说破性是何物,故荀、扬、韩诸儒又有许多议论。伊川一言以断之,曰“性即理也”,则诸说皆不攻自破矣。孟子道性善,是扩前圣所未发,明道何以又谓“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二之则不是”?孟子只说人性之善,却不会说人有不善,是被气禀蔽了他。其论下手处,亦只是说存心养性,扩充其四端,不曾说变化气质与克治底功夫。故明道谓“论性必须说破气质”,盖与孟子之言相发明也。但明道又谓“善固性也,恶亦不可不谓之性。‘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才说性时,便已不是性也”,此则未免失之大快矣。噫!人性本善,何得有恶?当其恶时,善在何处?此须着些精彩看。上天之载,无声无臭,其在吾人,性之本体,亦复如是。性上添不得一物,只为他是纯粹至善底。圣人气禀,纯厚清明,略无些渣滓,但浑是一团理。庄生所谓“人貌而天”,曾子所谓“江汉以濯之,秋阳以暴之,皓皓乎不可尚已”。自大贤以下,才被些气禀与物欲夹杂,便生出恶来。恶乃气禀物欲所为,自与吾性无与,故虽蔽固之深,依然有时发见,但不能当下识取,又被气禀物欲汨没了他,不能使之光明不蔽耳。人性善是真实,一切诸恶尽成虚妄,非吾性之固有。若当恶念起时与他照勘,穷来穷去,便都成空矣。夫学而见性不明,则无必为圣贤之志。故尊兄汲汲于论性,然观尊兄所论,反能沮人进修。
尝记曩在南都,交游中二三同志,咸乐闻尊兄之风而向往焉。至出《性书》观之,便掩卷太息,反度尊兄自主张太过,必不肯回。纯甫面会尊兄,情不容已,故复其书论辨。其说理气处固不能无差,但尊兄斥之以为悖谬,则太过矣。至其所疑尊兄以言语妨进修,以文义占道理,失本未先后之序,所引横渠云云者,则皆明白痛快。尊兄谓宜置之坐隅,却乃忽而不省,岂言逆于心,故尊兄未必肯求诸道邪?因记昔年张秀卿曾有书辨尊兄,其言失之仅儱侗,而尊兄来书极肆攻诋,如与人厮骂一般。似此气象,恐于眼面前道理先自蹉过,不知所讲是个甚底?将来大用,岂能尽用天下之言?切愿尊兄虚心平气,以舜之好问而好察迩言,颜子之“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有若无,实若虚”为法,校辱知爱,敢献其一得之愚,而尊兄择焉。
木必有根,然后千枝万叶有所依而立;水必有源,然后千流万派其出无穷;国必有君,家必有主,然后万事可得而正。天生吾人,合下付这道理,散见于日用事物,而总具于吾心。必先常常提省此心,就逐事上一一穷究其理而力行之,根本既立,则中间节目虽多,皆可次第而举。若不于心地上用功,而徒欲泛然以观万物之理,正恐茫无下手处。此心不存,一身已无个主宰,更探讨甚道理?纵使探讨得来,亦自无处可安顿,故有童而习之,皓首而无成者。古人知行只是一事,方其求知之始,正欲以为力行之资,及其既知,则遂行之而不敢缓。今人于行且放宽一步,只管去求知,既知得来,又未必着实去践履,故有能说无限道理,而气质依然只是旧人者。圣贤之书,都只是说吾心所固有底,只因迷而不知,故圣贤为之指示。譬如有人不识日月,得明者以手指之,只看日月,便是了然。今不去看日月,却只管来指上看,看来看去,有甚了期?岂惟不识日月,连指亦不识矣。读圣贤之书,正宜反求诸身,自家体贴得这道理去做。若只管钻研纸上,此心全体都奔在书册上。孟子曰:“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巳矣。”今因学问,至于放其心而不知求,岂不重可哀哉!
已上所言,皆近世俗学之通弊。尊兄亲受业于敬斋之门,必不至于有差,但有所疑,不敢不自竭耳。狂瞽之见,率尔妄言,不能保无纰缪,尊兄不弃而终教之,不有益于高明,则必有益于浅陋矣。
第1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