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之父名闲,而甫诗不讳闲。某在馆中时,同舍屡论及此。余谓甫天姿笃于忠孝,于父名非不获已,宜不忍言。试问王仲至讨论之,果得其由,大抵本误也。《寒食》诗云:“田父邀皆去,邻家闲不违。”仲至家有古写本杜诗,作“问不违”。作“问”,实胜“闲”。又《诸将》诗云:“见愁汗马西戎逼,曾闪朱旗北斗闲。”写本作“殷”字,亦有理,语更雄健。又有“娟娟戏蝶过闲幔,片片惊鸥下急湍。”本作“开幔”,“开幔”语更工,因开幔见蝶过也。惟《韩干画马赞》有“御者闲敏”[5],写本无异。说虽容是开敏,而礼卒哭乃讳,《马赞》容是父在所为也。
先君尝从赵周翰授《易》,与周翰稍密。先君尝与客语,周翰作诗极有风味,据此风流,是温飞卿、韩致光之流,而世以朴儒处之,非也。尝作《梅》诗,有一联云:“霜女遗灵长着素,玉妃余恨结成酸。”又有一诗以《向来》为题,其诗曰:“向来精思已陈陈,旅思无端不及春。潘子形容伤白发,沈郎文字暗丹唇。”此诗奇丽之极,岂野儒所为乎?
七言、五言、四言、三言,虽论诗者谓各有所起,然三百篇中皆有之矣。但除四言,不全章如此耳。韵虽起沈休文,而自有三百篇则有之矣。但休文四声,其律度尤精密耳。余尝读《沈休文集》,中有九言诗。休文虽作者,至牵于铺言足数,亦不能工,仅成语耳。黄九说《雄雉》诗何以见取于夫子?应是取趁韵耳。谓“瞻彼日月”以下至篇终,韵极不伦也。韩吏部“此日足可惜”诗,自“尝”字入“行”字,又入“江”字、“崇”字,虽越逸出常制,而读之不觉,信奇作也。子瞻说读吏部古诗,凡七言者,则觉上六字为韵设;五言,则上四字为韵设,如“君不强起时难,更持一念万漏”之类是也,不若老杜语韵,浑然天成,无牵强之迹。则退之于诗,诚未臻其极也。韩退之穷文之变,每不循轨辙。古今人作七言诗,其句脉多上四字而下以三字成之,如“老人清晨梳白头”、“先帝天马玉花骢”之类。而退之乃变句脉以上三下四,如“落以斧斤引纆徽”、“虽欲悔舌不可扪”之类是也。退之作诗,其精工乃不及柳子厚。子厚诗,律尤精,如“愁深苑猿夜[6],梦短越鸡晨”、“乱松知野寺,余雪记山田”之类,当时人不能到。退之以高文大笔,从来便忽略小巧,故律诗多不工,如《陈商》小诗,叙情赋景,直是至到,而已脱诗人常格矣。柳子厚乃兼之者,良由柳少习时文[7],自迁谪后始专古学,有当世诗人之习耳。
南唐平,徐铉入朝,见中朝士大夫寒月衣毛衫,乃叹曰:“自五胡猾夏,乃有此风。”铉鄙之不肯服,在邠州中寒疾死。铉之为此言,是不甘为亡国之俘,为丑言以薄中朝士大夫耳,不然,岂不读《毛诗》也?《豳》诗曰“无衣无褐”,郑玄注:“褐,毛布也。”毛布非今假子乎[8]?则其来自三代也。古人衣裘,并皮衣之为裘,取毛织之为褐,理何爽乎?
苏长公有诗云:“身行万里半天下,僧卧一庵初白头。”黄九云“初日头”。问其义,但云:“若此僧负暄于初日耳。”余不然,黄甚不平,曰:“岂有用白对天乎?”余异日问苏公,公曰:“若是黄九要改作日头,也不奈他何。”
读书有义未通而辄改字者,最学者大病也。老杜《同谷》诗有“黄精无苗山雪盛”,后人所改也,其旧乃“黄独”也。读者不知其义,因改为“精”。其实黄独自一物也,本处谓之土芋,其根唯一颗,而色黄,故名黄独耳。饥岁,土人掘食以充粮,故老杜云耳。郑玄解《经》,以“绿”为“禄”,以“牺”为“莎”,亦此类也。古说黄目樽上画人目,而禁中有古樽,乃画龟。或言虫中惟龟目最黄,不然,人目黄乃病也。杜子美有《问人求小猢狲》诗曰:“闻说夔州路,山猿树树悬。”猢狲与猿,两物也,而子美乃闻猿而觅猢狲,亦大卤莽矣。
潞公以太尉镇洛师,遇生日,僚吏皆献诗,多云五福全者。潞公不悦,曰:“遽使我考终命耶?”有一客诗云“绰约肌肤如处子”,盖用《庄子》姑射仙人事也。洛人笑之曰:“愿尔得妇色若此。”潞公色黔也。苏惠州尝以作诗下狱,自黄州再起,遂遍历侍从。而作诗每为不知者咀味,以为有讥讪,而实不然也。出守钱塘,来别潞公,公曰:“愿君至杭少作诗,恐为不相喜者诬谤。”再三言之。临别上马,笑曰:“若还兴也,便有笺云[9]。”时有吴处厚者,取蔡安州诗作注,蔡安州遂遇祸,故有“笺云”之戏。“兴也”,盖取毛、郑、孙诗分六义者。又云:“愿君不忘鄙言。某虽老悖,然所谓者希之岁不妨也。”善之言。某谪监黄州市征,有一举子惠简求免税,书札稍如法,乃言舟中无货可税,但奉大人指挥,令往荆南府取先考灵柩耳。同官皆绝倒。
钱穆内相本以文翰风流着称,而尹京为近时第一。余尝见其剖决甚闲暇,杂以谈笑诨语,而胥吏每一顾问,皆股栗不能对。一日,因决一大滞狱,内外称之。会朝处,苏长公誉之曰:“所谓霹雳手也。”钱曰:“安能霹雳手?仅免葫芦蹄也。”葫音鹘。
苏侍郎言,每见州府召客,观其品别人类,已足观政矣。
钱穆尝言,三世仕宦,方会着衣吃饭。故钱公每飨客,致馔皆精要而不繁。
旧说宋莒公通小学,好证人误书,坐此亦招怨。如李献臣三子,名皆从累字,长寿朋,次复圭,次徒刍也。莒公曰:“朋象凤羽之形,非两月也。”正此类甚多。又有以方回首类二口[10],不知回字直屈一画耳,非两口也。
汉阳、武昌,濵江多鱼。土人取江鱼,皆剖之,不加盐,暴江岸上,数累千百,虽盛暑为蝇蚋所败,不顾也。候其干,乃以物压作鱐,谓之淡鱼。载往江西卖之,一斤近百钱。饶、信间尤重之,若饮食祭享无淡鱼,则非盛礼。虽臭腐可恶,而更以为佳。一船淡鱼,其直数百千,税额亦极重。黄州税物每有三淡鱼船,则一日课利不忧。
贡父刘公作给事中时,郑穆学士表请致仕,状过门下省。刘公谓同舍曰:“宏中请致仕,为年若干也?”答者曰:“郑年七十三矣。”刘公遽曰:“慎不可遂其请。”问曰:“何故也?”刘曰:“且留取伴八十四底。”时潞公年八十四,再起平章事;或云潞公闻之甚不怿。宏中,穆字也。
熙宁中,有班中一大校,姓李,忘其名,尝监牧马于陈留、雍丘之间。野中有丛祠,俗传以为周襄王公主墓。李因取纸钱就墓拜焚之,纸钱不化,因忽昏仆地,不知人。久之苏,谓其徒曰:“属公主召我。”又叹曰:“乃尔富贵。”因不复语,虽问亦不答。牧事已,归家,即与其妻异寝。后亦寝疾。元丰中,忽一日顾左右取衣冠甚急,又云“备马”,云“当从驾”,其父问:“从何驾也?”答曰:“皇太后驾也。”既被衣冠,良久遂卒。乃慈圣太后崩日也。
殿中丞丘浚,多言人也。尝在杭谒珊禅师,珊见之殊傲。俄顷,有州将子弟来谒,珊降阶接礼甚恭,浚不能平。子弟退,乃问珊曰:“和尚接浚甚傲,而接州将子弟乃尔恭耶?”珊曰:“接是不接,不接是接。”浚勃然起,掴珊数下,乃徐曰:“和尚莫怪,打是不打,不打是打。”
第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