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出版文学> 孟子字义疏证>第10章
仁者,生生之德也;“民之质矣,日用饮食”,无非人道所以生生者。一人遂其生,推之而与天下共遂其生,仁也。言仁可以赅义,使亲爱长养不协于正大之情,则义有未尽,亦即为仁有未至。言仁可以赅礼,使无亲疏上下之辨,则礼失而仁亦未为得。且言义可以赅礼,言礼可以赅义;先王之以礼教,无非正大之情;君子之精义也,断乎亲疏上下,不爽几微。而举义举礼,可以赅仁,又无疑也。举仁义礼可以赅智,智者,知此者也。易曰:“立人之道,曰仁与义。”而中庸曰:“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义者,宜也,尊贤为大;亲亲之杀,尊贤之等,礼所生也。”益之以礼,所以为仁至义尽也。语德之盛者,全乎智仁而已矣,而中庸曰:“智仁勇三者,天下之达德也。”益之以勇,盖德之所以成也。就人伦日用,究其精微之极致,曰仁,曰义,曰礼,合三者以断天下之事,如权衡之于轻重,于仁无憾,于礼义不愆,而道尽矣。若夫德性之存乎其人,则曰智,曰仁,曰勇,三者,才质之美也,因才质而进之以学,皆可至于圣人。自人道溯之天道,自人之德性溯之天德,则气化流行,生生不息,仁也。由其生生,有自然之条理,观于条理之秩然有序,可以知礼矣;观于条理之截然不可乱,可以知义矣。在天为气化之生生,在人为其生生之心,是乃仁之为德也;在天为气化推行之条理,在人为其心知之通乎条理而不紊,是乃智之为德也。惟条理,是以生生;条理苟失,则生生之道绝。凡仁义对文及智仁对文,皆兼生生、条理而言之者也。
问:论语言“主忠信”,言“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子夏闻“绘事后素”,而曰“礼后乎”;朱子云“礼以忠信为质”,引记称“忠信之人,可以学礼”证之;老氏直言“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指归几于相似。然论语又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曰:“克己复礼为仁。”中庸于礼,以“知天”言之。孟子曰:“动容周旋中礼,盛德之至也。”重学重礼如是,忠信又不足言,何也?
曰:礼者,天地之条理也,言乎条理之极,非知天不足以尽之。即仪文度数,亦圣人见于天地之条理,定之以为天下万世法。礼之设所以治天下之情,或裁其过,或勉其不及,俾知天地之中而已矣。至于人情之漓,犹饰于貌,非因饰貌而情漓也,其人情渐漓而徒以饰貌为礼也,非恶其饰貌,恶其情漓耳。礼以治其俭陋,使化于文;丧以治其哀戚,使远于直情而径行。情漓者驰骛于奢与易,不若俭戚之于礼,虽不足,犹近乎制礼所起也,故以答林放问礼之本。“忠信之人,可以学礼”,言质美者进之于礼,无饰貌情漓之弊,忠信乃其人之质美,犹曰“苟非其人,道不虚行”也。至若老氏,因俗失而欲并礼去之,意在还淳反朴,究之不能必天下尽归淳仆,其生而淳朴者,直情径行;流于恶薄者,肆行无忌,是同人于禽兽,率天下而乱者也。君子行礼,其为忠信之人固不待言;而不知礼,则事事爽其条理,不足以为君子。林放问“礼之本”,子夏言“礼后”,皆重礼而非轻礼也。诗言“素以为绚”,“素”以喻其人之娴于仪容;上云“巧笑情”、“美目盼”者,其美乃益彰,是之谓“绚”;喻意深远,故子夏疑之。“绘事后素”者,郑康成云:“凡绘画,先布众色,然后以素分布其间以成文。”何平叔景褔殿赋所谓“班间布白,疏密有章”,盖古人昼绘定法。其注考工记“凡昼缋之事后素功”云:“素,白采也;后布之,为其易渍污也。”是素功后施,始五采成章烂然,貌既美而又娴于仪容,乃为诚美,“素以为绚”之喻昭然矣。子夏触于此言,不特于诗无疑,而更知凡美质皆宜进之以礼,斯君子所贵。若谓子夏后礼而先忠信则见于礼,亦如老氏之仅仅指饰貌情漓者所为,与林放以饰貌情漓为俗失者,意指悬殊,孔子安得许之?忠信由于质美,圣贤论行,固以忠信为重,然如其质而见之行事,苟学不足,则失在知,而行因之谬,虽其心无弗忠弗信,而害道多矣。行之差谬,不能知之,徒自期于心无愧者,其人忠信而不好学,往往出于此,此可以见学与礼之重矣。
诚,实也。据中庸言之,所实者,智仁勇也;实之者,仁也,义也,礼也。由血气心知而语于智仁勇,非血气心知之外别有智,有仁,有勇以予之也。就人伦日用而语于仁,语于礼义,舍人伦日用,无所谓仁,所谓义,所谓礼也。血气心知者,分于阴阳五行而成性者也,故曰“天命之谓性”;人伦日用,皆血气心知所有事,故曰“率性之谓道。”全乎智仁勇者,其于人伦日用,行之而天下睹其仁,睹其礼义,善无以加焉,“自诚明”者也;学以讲明人伦日用,务求尽夫仁,尽失礼义,则其智仁勇所至。将日增益以于圣人之德之盛,“自明诚”者也。质言之,曰人伦日用;精言之,曰仁,曰义,曰礼。所谓“明善”,明此者也;所谓“诚身”,诚此者也。质言之,曰血气心知;精言之,曰智,曰仁,曰勇。所谓“致曲”,致此者也;所谓“有诚”,有此者也。言乎其尽道,莫大于仁,而兼及义,兼及礼;言乎其能尽道,莫大于智,而兼及仁,兼及勇。是故善之端不可胜数,举仁义礼三者而善备矣;德性之美不可胜数,举智仁勇三者而德备矣。曰善,曰德,尽其实之谓诚。
问:中庸言:“或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或出而知之;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强而行之。”朱子云:“所知所行,谓达道也。”今据上文云“君臣也,父子也”之属,但举其事,即称之曰“达道”;以智仁勇行之,而后为君尽君道,为臣尽臣道;然则所谓知之行之,宜承智仁勇之能尽道而言。中庸既“云所以行之者三”,又云“所以行之者一也”,程子、朱子以“诚”当其所谓“一”;下云“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所以行之者一也”,朱子亦谓“不诚则皆为虚文”。在中庸,前后皆言诚矣,此何以不言“所以行之者诚也”!
曰:智也者,言乎其不蔽也;仁也者,言乎其不私也;勇也者,言乎其自强也;非不蔽不私加以自强,不可语于智仁勇。既以智仁勇行之,即诚也。使智仁勇不得为诚,则是不智不仁不勇,又安得曰智仁勇!下云“齐明盛服,非礼不动,所以修身;去谗远色,贱货而贵德,所以劝贤”;既若此,亦即诚也。使“齐明盛服,非礼不动”为虚文,则是未尝“齐明盛服,非礼不动”也;“去谗远色,贱货而贵德”为虚文,则是未尝“去谗”,未尝“远色”,未尝﹁贱货贵德”也;又安得言之!其皆曰“所以行之者一也”,言人之才质不齐,而行达道之必以智仁勇,修身之必以齐明盛服,非礼不动,劝贤之必以去谗远色,贱货而贵德,则无不同也。孟子答公孙丑曰,“大匠不为拙工改废绳墨,羿不为拙射变其彀率”,言不因巧拙而有二法也;告滕世子曰,“夫道,一而已矣”,言不因人之圣智不若尧、舜、文王而有二道也。盖才质不齐,有生知安行,有学知利行,且有困知及勉强行。其生知安行者,足乎智,足乎仁,足乎勇者也;其学知利行者,(知)〔智〕仁勇之少逊焉者也;困知勉强行者,智仁勇不足者也。中庸又曰,“及其知之一也”,“及其成功一也”,则智仁勇可自少而加多,以至乎其极,道责于身,舍是三者,无以行之矣。
权,所以别轻重也。凡此重彼轻,千古不易者,常也,常则显然共见其千古不易之重轻;而重者于是乎轻,轻者于是乎重,变也,变则非智之尽,能辨察事情而准,不足以知之。论语曰:“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与权。”盖同一所学之事,试问何为而学,其志有去道甚远者矣,求禄利声名者是也,故“未可与适道”;道责于身,不使差谬,而观其守道,能不见夺者寡矣,故“未可与立”;虽守道卓然,知常而不知变,由精义未深,所以增益其心知之明使全乎圣智者,未之尽也,故“未可与权。”孟子之辟杨墨也,曰:“杨、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着,是邪说诬民,充塞仁义也;仁义充塞,则率兽食人,人将相食。今人读其书,孰知所谓“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者安在哉!孟子又曰:“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子莫执中,执中为近之,执中无权,犹执一也。所恶执一者,为其贼道也,举一而废百也。”今人读其书,孰知“无权”之故,“举一而废百”之为害至钜哉!孟子道性善,于告子言“以人性为仁义”,则曰“率天下之人而祸仁义”,今人读其书,又孰知性之不可不明,“戕贼人以为仁义”之祸何如哉!老聃、庄周“无欲”之说,及后之释氏所谓“空寂”,能脱然不以形体之养与有形之生死累其小,而独私其所渭“长生久视”,所谓“不生不灭”者,于人物一视而同用其慈,盖合杨、墨之说以为说。###第11章由其自私,虽拔一毛可以利天下,不为;由其外形体,溥慈爱,虽摩顶放踵以利天下,为之。宋儒程子、朱子,易老、庄、释氏之所私者而贵理,易彼之外形体者而咎气质;其所谓理,依然“如有物焉宅于心”。于是辨乎理欲之分,谓“不出于理则出于欲,不出于欲则出于理”,虽视人之饥寒号呼,男女哀怨,以至垂死冀生,无非人欲,空指一绝情欲之感者为天理之本然,存之于心。及其应事,幸而偶中,非曲体事情,求如此以安之也;不幸而事情未明,执其意见,方自信天理非人欲,而小之一人受其祸,大之天下国家受其祸,徒以不出于欲,遂莫之或寤也。凡以为“理宅于心”,“不出于欲则出于理”者,未有不以意见为理而祸天下者也。人之患,有私有蔽;私出于情欲,蔽出于心知。无私,仁也;不蔽,智也;非绝情欲以为仁,去心知以为智也。是故圣贤之道,无私而非无欲;老、庄、释氏,无欲而非无私;彼以无欲成其自私者也;此以无私通天下之情,遂天下之欲者也。凡异说皆主于无欲,不求无蔽;重行,不先重知。人见其笃行也,无欲也,故莫不尊信之。圣贤之学,由博学、审问、慎思、明辨而后笃行,则行者,行其人伦日用之不蔽者也,非如彼之舍人伦日用,以无欲为能笃行也。人伦日用,圣人以通天下之情,遂天下之欲,权之而分理不爽,是谓理。宋儒乃曰“人欲所蔽”,故不出于欲,则自信无蔽。古今不乏严气正性、疾恶如雠之人,是其所是,非其所非;执显然共见之重轻,实不知有时权之而重者于是乎轻,轻者于是乎重。其是非轻重一误,天下受其祸而不可救。岂人欲蔽之也哉?自信之理非理也。然则孟子言“执中无权”,至后儒又增一“执理无权”者矣。
问:宋儒亦知就事物求理也,特因先人于释氏,转其所指为神识者以指理,故视理“如有物焉”,不徒曰“事物之理”,而曰“理散在事物”。事物之理,必就事物剖析至微而后理得;理散在事物,于是冥心求理,谓“一本万殊”,谓“放之则弥六合,卷之则退藏于密”,实从释氏所云“偏见俱该法界,收摄在一微尘”者比类得之。既冥心求理,以为得其体之一矣;故自信无欲则谓之理,虽意见之偏,亦曰“出于理不出于欲”。徒以理为“如有物焉”,则不以为一理而不可;而事必有理,随事不同,故又言“心具众理,应万事”;心具之而出之,非意见固无可以当此者耳。况众理毕具于心,则一事之来,心出一理应之;易一事焉,又必易一理应之;至百千万亿,莫知纪极。心既毕具,宜可指数;其为一,为不胜指数,必又有说,故云“理一分殊”。然则论语两言“以一贯之”,朱子于语曾子者,释之云:“圣人之心,浑然一理;而泛应曲当,用各不同;曾子于其用处,盖已随事精察而力行之,但未知其体之一耳。”此解亦必失之。二章之本义,可得闻欤?
曰:“一以贯之”,非言“以一贯之”也。道有下学上达之殊致,学有识其迹与精于道之异趋;“吾道一以贯之”,言上达之道即下学之道也;“予一以贯之”,不曰“予学”,蒙上省文,言精于道,则心之所通,不假于纷然识其迹也。中庸曰:“(中)〔忠〕恕违道不远。”孟子曰:“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盖人能出于己者必忠,施于人者以恕,行事如此,虽有差失,亦少矣。凡未至乎圣人,未可语于仁,未能无憾于礼义,如其才质所及,心知所明,谓之忠恕可也。圣人仁且智,其见之行事,无非仁,无非礼义,忠恕不足以名之,然而非有他也,忠恕至斯而极也。故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而已矣”者,不足之辟,亦无更端之辞。下学而上达,然后能言此。论语曰:“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多见阙殆,慎行其余。”又曰:“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知之次也。”又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是不废多学而识矣。然闻见不可不广,而务在能明于心。一事豁然,使无余蕴,更一事而亦如是,久之,心知之明,进于圣智,虽未学之事,岂足以穷其智哉!易曰:“精义入神,以致用也。”又曰:“智周乎万物而道济天下,故不过。”孟子曰:“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源。”凡此,皆精于道之谓也。心精于道,全乎圣智,自无弗贯通,非多学而识所能尽;苟徒识其迹,将日逐于多,适见不足。易又曰:“天下同归而殊涂,一致而百虑,天下何思何虑!”“同归”,如归于仁至义尽是也;“殊涂”,如事情之各区以别是也;“一致”,如心知之明尽乎圣智是也;
“百虑”,如因物而通其则是也。孟子曰:“博学而详说之,将以反说约也。”“约”谓得其至当;又曰:“守约而施博者,善道也;君子之守,修其身而天下平。”约谓修其身。六经、孔、孟之书,语行之约,务在修身而已,语知之约,致其心之明而已;未有空指一而使人知之求之者。致其心之明,自能权度事情,无几微差失,又焉用知一求一哉?
问:论语言“克己复礼为仁”,朱子释之云:“己,谓身之私欲;礼者,天理之节文。”又云:“心之全德,莫非天理,而亦不能不坏于人欲。”盖与其所谓“人生以后此理堕在形气中”者互相发明。老、庄、释氏,无欲而非无私;圣贤之道,无私而非无欲;谓之“私欲”,则圣贤固无之。然如颜子之贤,不可谓其不能胜私欲矣,岂颜子犹坏于私徒邪?况下文之言“为仁由己”何以知“克己”之“己”不与下同?此章之外,亦绝不闻“私欲”而称之曰“己”者。朱子又云:“为仁由己,而非他人所能与。”在“语之而不惰”者,岂容加此赘文以策励之!其失解审矣。然则此章之解,可得闻欤?
曰:克己复礼之为仁,以“己”对“天下”言也。礼者,至当不易之则,故曰,“动容周旋中礼,盛德之至也。”凡意见少偏,德性未纯,皆己与天下阻隔之端;能克己以还其至当不易之则,斯不隔于天下,故曰,“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然又非取决于天下乃断之为仁也,断之为仁,实取决于己,不取决于人,故曰,“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自非圣人,未易语于意见不偏,德性纯粹;至意见不偏,德性纯粹,动皆中礼矣。就一身举之,有视,有听,有言,有动,四者勿使爽失于礼,与“动容周旋中礼”,分安、勉而已。圣人之言,无非使人求其至当以见之行;求其至当,即先务于知也。凡去私不求去蔽,重行不先重知,非圣学也。孟子曰:“执中无权,犹执一也。”权,所以别轻重;谓心之明,至于辨察事情而准,故曰“权”,学至是,一以贯之矣,意见之偏除矣。
问:孟子辟杨、墨,韩退之辟老、释,今子于宋以来儒书之言,多辞而辟之,何也?
曰:言之深入人心者,其祸于人也大而莫之能觉也;苟莫之能觉也,吾不知民受其祸之所终极。彼杨、墨者,当孟子之时,以为圣人贤人者也;老、释者,世以为圣人所不及者也;论其人,彼各行所知,卓乎同于躬行君子,是以天下尊而信之。而孟子、韩子不能已于与辨,为其言入人心深,祸于人大也。岂寻常一名一物之讹舛比哉!孟子答公孙丑问“知言”曰:“诐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生于其心,害于其政;发于其政,害于其事。圣人复起,必从吾言矣。”答公都子问“外人皆称夫子好辩”曰:“邪说者不得作。作于其心,害于其事;作于其事,害于其政。圣人复起,不易吾言矣。”孟子两言“圣人复起”,诚见夫诐辞邪说之深入人心,必害于事,害于政,天下被其祸而莫之能觉也。使不然,则杨、墨、告子其人,彼各行所知,固卓乎同于躬行君子,天下尊而信之,孟子胡以恶之哉?杨朱哭衢途,彼且悲求诸外者歧而又歧;墨翟之叹染丝,彼且悲人之受染,失其本性。老、释之学,则皆贵于“抱一”,贵于“无欲”;宋以来儒者,盖以理(之说)〔说之〕。其辨乎理欲,犹之执中无权;举凡饥寒愁怨,饮食男女、常情隐曲之感,则名之曰“人欲”,故终其身见欲之难制;其所谓“存理”,空有理之名,究不过绝情欲之感耳。何以能绝?曰“主一无适”,此即老氏之“抱一”“无欲”,故周子以一为学圣之要,且明中曰,“一者,无欲也”。
天下必无舍生养之道而得存者,凡事为皆有于欲,无欲则无为矣;有欲而后有为,有为而归于至当不可易之谓理;无欲无为又焉有理!老、庄、释氏主于无欲无为,故不言理;圣人务在有欲有为之咸得理。是故君子亦无私而已矣,不贵无欲。君子使欲出于正,不出于邪,不必无饥寒愁怨、饮食男女、常情隐曲之感,于是谗说诬辞,反得刻议君子而罪之,此理欲之辨使君子无完行者,为祸如是也。以无欲然后君子,而小人之为小人也,依然行其贪邪;独执此以为君子者,谓“不出于理则出于欲,不出于欲则出于理”,其言理也,“如有物焉,得于天而具于心”,于是未有不以意见为理之君子;且自信不出于欲,则曰“心无愧怍”夫古人所谓不愧不怍者,岂此之谓乎!不寤意见多偏之不可以理名,而持之必坚;意见所非,则谓其人自绝于理:此理欲之辨,适成忍而残杀之具,为祸又如是也。夫尧、舜之忧四海困穷,文王之视民如伤,何一非为民谋其人欲之事!惟顺而导之,使归于善。今既截然分理欲为二,治己以不出于欲为理,治人亦必以不出于欲为理,举凡民之饥寒愁怨、饮食男女、常情隐曲之感,咸视为人欲之甚轻者矣。轻其所轻,乃“吾重天理也,公义也”,言虽美,而用之治人,则祸其人。
至于下以欺伪应乎上,则曰“人之不善”,胡弗思圣人体民之情,遂民之欲,不待告以天理公义,而人易免于罪戾者之有道也!孟子于“民之放辟邪侈无不为以陷于罪”,犹曰“是罔民也”;又曰“救死而恐不赡,奚暇治礼义”!
古之言理也,就人之情欲求之,使之无疵之为理;今之言理也,离人之情欲求之,使之忍而不顾之为理。此理欲之辨,适以穷天下之人尽转移为欺伪之人,为祸何可胜言也哉!其所谓欲,乃帝王之所尽心于民;其所谓理,非古圣贤之所谓理;盖杂乎老、释之言以为言,是以弊必至此也。然宋以来儒者皆力破老、释,不自知杂袭其言而一一傅合于经,遂曰六经、孔、孟之言;其惑人也易而破之也难,数百年于兹矣。人心所知,皆彼之言,不复知其异于六经、孔、孟之言矣;世又以躬行实践之儒,信焉不疑。夫杨、墨、老、释,皆躬行实践,劝善惩恶,救人心,赞治化,天下尊而信之,帝王因尊而信之者也。孟子、韩子辟之于前,闻孟子、韩子之说,人始知其与圣人异而究不知其所以异。至宋以来儒书之言,人咸曰:“是与圣人同也;辨之,是欲立异也。”此如婴儿中路失其父母,他人子之而为其父母,既长,不复能知他人之非其父母,虽告以亲父母而决为非也,而怒其告者,故曰“破之也难”。呜呼,使非害于事、害于政以祸人,方将敬其为人,而又何恶也!恶之者,为人心惧也。校注中华本于“以”字下注曰:“疑脱‘至’字。”中华本注曰:“‘乃’下疑脱‘曰’字。”